第20章 3
他極少見過這樣有堅定信念的人,但也看不慣老k在他麵前那種沾沾自喜的樣子。老k的講話或許是對的,他這樣的人,不會有釋放的機會。
老k見他不吭聲,說:“你就老實的在這裏呆著吧,直到那一天你腦袋開竅會放了你的。”他甩手走了,步伐像軍人一樣堅定有力,踩得土窯在顫動。
山頂上沒了軍人,下山的路上沒了崗哨,山下山上的崗哨全撤了。
犯人以為那個哨兵誤了哨,他們在下山的路上等著,太陽已升得老高,山腰站了很多人,哨兵還沒來。有些膽大的犯人說:“走,他們不上哨,我們等到啥時候呀。”有人喊卻沒有人敢過這條警戒線,他們誰也不想為此落個表現不好和上麵對抗的罪名,如果那些傳聞是真的,他們哪個不想釋放,轉工就業?有人站困了就地坐下,有些年齡大的就地躺下,山下走來一個幹部喊:“從今起,你們自由了。”
他們不相信,多少人在這條警戒線挨過打受過罪,他們有時有意不站哨,藏在岩石後,發現有人偷過才抓住收拾。他們戲弄你,放鬆了韁繩讓你跑,你以為他們放了你,那才是傻瓜兒。
沒有人敢動,他們懶懶的躺在哪兒,坐在哪兒。那幹部笑了,“你們是不是還想把這個崗哨設上?”
沒有人回答。“你們自由了!”
誰也理解不了這自由的含意,他們互相看了一下,就有人膽大的跨過這警戒線,他們怯怯的跨過一隻腳。把身子探過去,他們繼續向前走,後邊的人就跟了過來。走了一段路沒有人問他們,沒見藏在岩石後的哨兵追出來。有人跳起來喊,“我們自由了!”忽然住了嘴,聽周圍的反映。山下的幹部看著他們笑,他們人人驚出一身冷汗,幹部們笑著走了,留下他們感到很孤單,像街道上站了一群無人喊打的老鼠。
各連隊分頭開了會,這裏的勞改犯全部釋放,願意調走的立馬辦手續,願意回家的可以回家,願意留在這裏的不論年齡大小全部轉為場裏職工。這通知像晴天霹靂驚動了,全場犯人,他們在這新的選擇麵前驚慌失措,有人激動的嚎啕大哭,有人越過警戒線,躺在那自由的山上看月亮數星星,一直數到天亮。
所有的犯人失眠了,他們一講話就激動的顫抖,他們一見麵就握手擁抱,“這次我們真的自由了”,他們深深的理解了自由的含意。沒有人再罵他們打他們,他們可以隨意的下山,他們成了場裏的職工,自由的在這塊天地間行走轉遊。有人在這不足兩千多平方米的生活區轉了一下午,他們在商店裏什麽也不買,去看那些擺放的商品、漂亮的售貨員,直到售貨員罵出粗野的話,他們才一笑走之,挨了罵心裏甜滋滋,就像摸了售貨員那豐滿的**一樣讓他們激動、亢奮。
蚊蟲咬一下也要到衛生所去看病,每天排隊看病的人一大串,那幾個凶神般的護士調走了,新來了幾個年輕漂亮的女護士。大夫護上不再罵他們,當人一樣給他們看病。有人打針脫了褲子,提著褲子捂著前麵那一堆髒物往進走,護士吊著臉,讓他們把褲子穿上。他們打針脫褲子一直脫到膝蓋處,把黑黃的屁股甩給護士,從襠裏向後看,護士訓他們句,他們就笑。
打了針說不疼,受活得很,有的大聲地喊疼,齜牙咧嘴的喊叫。
沒病的人見了很羨慕,罵自己像頭牛,不碰個災難大病小病的得一次,也去享受那護士的服務。沒病裝病要打針被護上趕走的有之,沒病裝病排了大半天隊被大夫趕出去的有之。被趕出來的人站在一旁哈哈大笑,他們像做了一件自豪的事,驕傲的了不得。
太陽把自己的溫柔無盡數的奉獻給了春天,活在這春天的人們就滋潤的開始聲喚了。
場裏刷掉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老實改造,重新做人”的牆標,撤了山上山下的崗樓哨所,夏政委提著老k的行李,把他送進了招待所最豪華的房間。夏政委讓他下山去,他早已做好準備,路上他問政委,“昨把他們都釋放了?我不明白。這樣好壞不分地處理對不對?”
夏政委說:“這裏勞改的人,他們本來就不是犯人,革前他們全部已被釋放轉成了就業職工,黨這次要給所有冤錯假案落實政策,抓錯的要放,抓對的在這裏勞改有進步的也要放。有些人因小問題就判了十幾年,七八年也該放了。就說老驢頭、老毛、瘦猴這樣的人,查他們的檔案,都沒有多大的問題,要判罪早滿了,他們也有冤,就說老毛在那三忠於的年代,他想給家裏放上尊石膏**像,到縣上買了沒法拿,抱到懷裏不方便,他在半路揀了條繩子,把主席像綁在了背上,誰知走到村口那繩子竄到主席像的脖子上,正巧被公社的一個幹部看見,那幹部打他一個耳光,問大隊幹部老毛啥出身,啥成份,這一問不得了,老毛家是地主成份,他父親解放前是個大地主,解放後被政府鎮壓了,這前後的事一聯係,老毛的罪就重了,一丟進來就關到現在,你說他冤不冤?”
就說老驢頭,舊社會是個開窯子的,思想腐化,不願走正道,對社會有腐蝕作用,把他關進來改造,一改造就是二十多年,人一生存幾個二十多年?現在都成了老頭了,關他還有啥用?
“瘦猴是個二流子,整天遊手好閑,不務正業,老婆娃跟人跑了。村裏一個女人看他閑著,讓他幫著幹活,誰知幫到炕上去了,正好被抓住。人家男人是土改幹部,一年探家一次,碰上這事,你說生氣不生氣?那女人一翻臉,說瘦猴**她,破壞土改,**土改幹部的妻子,那罪名不小,這幹部告到縣上,就把瘦猴抓了。瘦猴刑期滿後讓他走,他哭著不走,說老婆跟人跑了,家裏沒人,就留下就業了。”
“這裏關的大部是些老頭子,舊社會那些對社會有危害的人,現在把他們關了這麽多年,咋算也服夠刑了。這次普查,給他們三條路讓他們選擇。有些人在這關了二卜多年,十幾年,家沒了,老婆早跟人走了,有些人從來就沒結過婚,你叫他們回去找誰去?他們願意留下來就轉工,咱場裏也缺人,他們都走了,拉石、采石、炸石的工作找準去幹?留下他們有好處。”
“難道老黃也放?他可是地地道道的反動分子,沒一點悔改之心。”
夏政委說:“這種人思想是頑固,畢竟改造二十多年了,還是有變化的,他這號人是個有影響的人物,還有一技之長,放他出來有好處,高級戰犯都有放了,關他有什麽意思。不但要放他,還要給他一個位子,要叫他知道,**的寬大胸懷。”
老k說:“我總不放心這種人,他在犯人中到處散布反動言論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下流東西,你給他位子,他不就更膽大了。”
“不怕,給他個縣政協委員位子,讓他參政議政,看看新中國的變化,看看社會主義的建設,看看老蔣還能不能反攻大陸,看他們能不能翻天。”
老k對夏政委的講話有看法,但他不願一出來就和政委有分歧意見,他說:“叫我到哪裏去?回原單位?還是重新分配工作?不論幹啥我絕不辜負黨對我的教育,我要認真多讀一些馬列主義**的書,提高識別真假馬列主義的能力,再不能站錯隊,說錯話……”
夏政委說:“先住招待所,休息幾天,或者先回家。”
他說:“我不,我先住在招待所,我不放心那些人……”
夏政委笑了,“我們黨難得你這樣的同誌。”
老k放下行李,小心地問政委:“小白菜女兒嫩嫩的案子落實了沒?”
夏政委沉默了一會兒說:“還沒有,不怕,肚子無冷病,不怕吃西瓜,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門,我相信黨會相信我的。”
“我就愛聽你這話,我一進來就說過,我相信黨會相信我的,看咋樣!我們黨和政府不會冤枉一個好人的。”
老黃接到下山的通知是吃過午飯的時辰。他聽到這個通知竟不相信,他以為自己的死期到了,他說;“赤條條的來,赤條條的去無牽掛。”
來接他的幹部說:“你說得是啥?是叫你享福去呢,政府容你,可憐你,要釋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