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犯

第22章 4

一陣昏暈過去,又是一陣昏暈,仿佛是滾了一天還是兩天,他終於滾下山,他一步半步地向村口爬去,他看見一個老者向這邊走來,荒草太高,遮掩著他的身子,他用盡力氣喊他,聲音嘶啞,那人聽見了他的聲,看見他,慌不擇路地跑了,一路瘋跑地喊:“鬼!鬼……”

老者如此怕他,他想自己一定很可怕,不然,這位老者竟如此恐懼。想到這裏,他趕快折身向回爬,一會兒村裏就會來人捉鬼。如果自己變成了鬼,黃妹見了還不嚇壞了她。

他不敢再去找黃妹,他向山上爬去,他藏在樹後,看見村裏擁出幾個人來,他們手裏握著家夥在那尋找他,他驚出一身冷汗。他們在山下轉了一圈,沒找見鬼,又走了,走到村門口,有人喊:“鬼來咧!”後邊的人一窩蜂地擁進了村。

他不能再去找黃妹了,他憤怒地撞著自己的頭向回爬去。他已記不清是否是同家的路,他瞅著太陽落山的地方往前爬,爬回場裏,場院已沒有一個人,他撞開自己的窯門就昏睡過去。

醒來時已躺在**,他看見床下有一堆血衣,迷迷糊糊地憶起昨天去看黃妹的事。

黃妹上班了,聽說他病了來看他。他看見黃妹問:“你咋病咧?”

她說:“我哪病咧?’她不願意提起那傷心的事。”

“我叫你歇幾天再上班,你不聽,看咋樣?你不是自己折磨自已嗎?”

老槍不吭聲,兩股淚水奪眶而出。黃妹問:“你哪裏疼,你告訴我,我就是你的親人。”

他竟控製不住自己哭出了聲,他問:“你咋也病咧?”

“我……想通咧。”

“你把啥想通咧?”她不吱聲落了淚。他們就這樣坐著。

那天,黃妹休息時在茅子換了衣服去見老槍,他說想和自己談一件事呢,還能談啥事?她想一定是倆人的婚事。她要告訴他,她願意嫁給他,願意給他做老婆。定婚的事在山裏是和結婚同等重要的大事,他們沒有那隆重的禮節,她要穿一身新衣服去見他,她喜滋滋地去了,心裏像揣著小兔一樣慌。誰知他冷得像一塊冰,竟沒一點和她談的意思。她好傷心,竟哭得再也不能幹活。

她一病不起。她想通了,老槍一定記著第一次和她見麵的事。他幾次告訴她,不讓她提起那件事,可見那件事在他心裏記得多麽深,他對那件事多麽厭惡。他把心裏的話給母親說了,母親說:“不同意算咧,找一條腿的人難找,找兩條腿的人到處都是。他看不上你,你還看不上他呢”她告訴母親:“不是那回事。”

“那是咋回事?”

她講小出來,怕他媽罵她。能行家說:“人家是職工,又是場裏的人,眼頭一定高,他也有缺陷,托人給他說說,甭胡彈嫌。”

黃妹見父母不能理解她就哭了,她哭了一天想通了,想好她要給他講清楚,不行她也就死了這份心,誰叫那天晚上碰見他呢?想起這事,她就怨犁仡嫂子。

倆人就這麽坐著,黃妹似下了賭注,她又想哭,忍住把淚水咽下去。既是他不願意,他畢竟救過自己一次,他現在病中,也要好好地侍候他,也算是報他一次恩情。她問:“你哪不舒服?”

他說:“我渾身都不舒服。”

“咋咧嗎?”

“去看你……”

“看我……看我幹啥?”

“犁花嫂子說你病咧。”

“那長嘴婆,你去咧?”

“我去了。”

“你真的看過我?”

他指了指床下那堆血衣服。黃妹拉出來一看上麵到處是口子,滿是血,她驚駭地揭開被子要看他的傷。

他喊:“我沒穿褲子!”

她住手哭了,“你咋這麽傻!你知道這山路多難走?山路有多陡,多遠?”

“我不管多艱難,我隻想見到你。”

“你去咧?”

“去咧,爬到村口我又回來了。”

“你到村口咋沒進家門?”

“我碰到一個老頭,他說我是鬼……我沒敢去,跑咧。”

她破涕失笑,“原來是你,那是老仙!他給人捉鬼弄神一輩子出村碰上你,一進家門就嚇病了,稀屎拉了一褲襠。”

“真的?”

黃妹笑說:“我還騙你。”

“你咋病咧?不會也是撞見鬼了?”。

她說:“我……恨你,我現在想通了。”

“想通啥了?”

她伏在他的耳朵說:“我想嫁給你……”

老槍忽地坐起,脫落了蓋在身上的被子,黃妹捂了臉。老槍說:“我……我這一趟罪沒白受……”

黃妹說:“你是傻蛋,再也找不下你這樣的傻蛋咧。”

一場大雨把場裏洗刷的幹幹淨淨,人的心裏也像被這大雨洗刷了一樣的亮堂,生活有了滋味,人活得就更有滋味。

老槍病好了,變個人似的愛說愛笑。是真心的笑,發自內心的笑,沒有痛苦的掩飾。黃妹很少到磅房去了,盡管人們還不知道他倆的關係,他們覺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他們不常在一起說話,他們的心相通著,他們每天幾十次見麵,黃妹每次見到他低頭而過,在他不注意時偷視他一眼。

一日黃妹突然來到他的磅房,他頓覺這小小的磅房亮堂了很多,她伏在他耳朵說:“我晚上不回去……”沒等老槍說話,她辮子一甩跳了出去。

老槍撫摸著她那柔軟的墊子,看著這兩隻相思鳥就覺得黃妹站在他身邊,梅花芳香的氣息溢滿了小磅房。他知道那盛開的梅花就是他們幸福的生活,兩隻小鳥坐在梅枝上對視細語,似他倆人在談情說笑。這是一對調皮可愛的相思鳥。

犁花嫂子拉車走上磅,好大一會兒未聽到報數聲,伸頭一看。老槍伏在那梅花軟墊上貪睡著,她進了磅房,輕步進去奪了那軟墊。“這是墊尻子的,看你趴在上麵聞得香的。”

老槍站起欲奪,犁花說:“告訴嫂子,這是誰送的?”

老槍說:“別人。”

“別人是誰?”

“你管呢?”

犁花說:“你不說,我拿著去找她,讓她說。”

“你知道?”

“我咋不知道。她那心思我早知道。”

老槍說:“你知道就給我,不要鬧咧。”

犁花說:“你隻管愛這信物,把我的活影響了,咋辦?”

“你跑快些就出來了。”

“你看我得是那跑快的人,你給我加一點。”

“不敢,不敢。”

“那我就去找她。”

老槍說:“你先給我。”

“我自己劃。”

老槍沒攔她,她用身子擋住他,把數字前麵的一字改成了二,老槍喊:“行咧,行咧,快給我。”

犁花不給他,說:“抱抱我。”

老槍紅了臉,說:“來人咧!”

她說:“來人我不怕,隻要不讓她看見,你快抱呀。”

“真的有人來了。”她卻不理,站在他跟前,他聞到一股幽香,這幽香來自她的衣袖裏。

他說:“求你了,嫂子,快走,讓人看見不得了。”

“那你以後聽我話不?”

“聽。”

她順手摸了他汗濕的臉蛋,老槍說:“你賊膽大!”

她說:“你賊膽小”她笑著躍出磅房,他心裏癢滋滋地看著她的背影。

他不敢再聽那兩隻小鳥的細語,來了車子,他很快過磅,不敢耽誤她們的時間,有些婦女是惹不起的,他一見心裏就發毛,他知道她們不會在他麵前胡來,隻是嚇他,把他要惹得心慌意亂才肯跑掉。

後晌上班,他就瞅太陽,看著太陽往下墜,他想那太陽上綁個繩子就好了。太陽落了窩,不見天空暗下來。

黑夜從山溝裏升起,緩慢地向上湧動,老師長從山下上來吊著臉,他不敢和他搭話,老師長天天向山下跑,跑他平反的事,他早不想在這裏呆了,他的心已已回了老家,聽說他的老婆女兒還在。

他說:“今這天難黑!”

老師長搭了話:“急著上吊呀……”他一驚不敢再和老師長說話。

她藏在什麽地方?他不放心,這山陡路滑,聽說山上有蛇,她一個女娃藏在山上,多叫人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