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
夜裏,不知什麽時候刮起了大風,刮的天昏地暗,山上山下到處能聽到樹木斷裂的嘶叫。天蒙蒙亮,一切都變得平靜,這老天像個偷漢的女人,在陽光下怎麽這樣的裝得住,好像山上山下那些斷裂的樹枝是自已折斷的,與它昨晚的張狂毫無關係。
老師長死了,是老黑看見的。
老師長從場辦公樓出來一臉不悅,老黑碰見說:“都啥時候了?還吊著臉。”
老師長低頭哭著往前走,不和他搭話,老黑喊:“等一會兒咱一塊上。”
老師長不等他,他就在後邊喊趣話,逗老師長高興。最近老師長為平反的事整天往山下跑,老漢也可憐,像他這樣的人,該調的都調走了,該平反的都平反了,當時聽說老黃當了縣政協委員,老師長還不當個省政協委員。大家都羨慕他,盼著老師長做大官。老師長給人說:“我到省上就到老家去,找我的女兒和老婆,在這官做得再大也沒啥意思。”
老師長天天盼著好消息,天天卻令他失望,他再也坐不住,見天往山下跑。
老黑在山下喊,老師長不停步,走到半山腰,老師長站住說:“老黑兄弟,你代我向大夥問個好,我先走了……”
老黑驚詫,喊:“老師長,你不敢……我跟你有話說。”
老師長走向山崖,跳下了深淵。
老黑呼天喊地地叫來了人,從深的難以見底的山溝把老師長抬上來,他去找場裏,孫場長、夏政委都在,他們拿來了上邊的通知給他看,孫場長說:“我們也找了上邊,他是商人,這師長的頭銜是買來的。”
“買的?”
夏政委也說:“就是買的。”
老黑憤怒了,問:“是買的為啥把他關二十多年?”
“這是個誤會,這是個嚴重的冤假錯案”孫場長說。
老黑哭了,哽咽地說不出話來,“一個……誤……會,一個冤……假錯……案就能了事?他勞改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他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原來是一場誤……會……”
老黑跌跌撞撞地走出場辦公室,他說:“他能不死嗎?他能承受這樣的打擊嗎?”
場辦公樓前擁了很多人,他們為老師長的死抱不平,當他們明白老師長的死因後,很多人不能控製自己,在場辦公樓門前又罵又喊。
保衛科來了很多人,他們包圍了辦公樓。警衛部隊撤了,場裏按企業編製成立了保衛科,科裏的人都是場裏原來的管理幹部,他們依然穿著警服,人人手裏有槍,這種場麵一直持續到晚上,人們不肯散去。第二天場裏給老師長召開了隆重的追悼會。
會上夏政委講了話,他說:“……老師長經商半生,智慧過人,他在場時認真改造,二十多年來,未做過違法違紀的事。老師長一生,遵守法規,坦誠待人,自成一套生活的習慣,是個頂好的人……”政委講著竟落了淚。
給勞改就業人員開追悼會,這是第一次,人們為政委感人的追悼詞而感慨。會場裏一片哭聲,悲壯的聲音,震撼著這片浸透著血淚和汗水的大地,山仿佛在搖,地仿佛在動,悲哀的氣氛像潮水一樣,從地麵升起,籠罩了這片已經清亮的天空。
聽說夏政委要調走了,嫩嫩的案子還沒有個結局,是他不是他都不很重要了,人們悼念老師長時,也就想起要調走的夏政委的為人和處事。
在場的領導中,他算是一個懂政策,有管教藝術的老管教,他有一套管教工作的經典經驗,化革命前曾在北京全國勞改工作會上介紹過化大革命一開始,他的經驗就沒人聽了,老場長調走了,他那套就成了修正主義的貨色。體罰、打罵、代替了政策。
追悼會結束後,老師長的棺材周圍站了一圈人,人們爭先為老師長送行。夏政委擠過來說:“能不能給我讓個位置,”有人移開位子。老黑叫著號子,一、二、三!老師長被大夥抬起來。
棺材在前邊走,後邊跟了一群人,有職工、有幹部,走到老師長跳崖的地方,棺材停卜來,有人說出極難聽的話,露出對場領導很不滿意的情緒,夏政委一句話未說,在這裏不敢再停留,有人講話太傷人。老黑說:“老師長你躺好,咱們走。”
棺材向前移動,有人想替換夏政委,夏政委堅決不讓替換。經過石場,村民停了手中的活,驚奇地問:“是場長死咧,這麽熱鬧?”
有人笑說:“該死的沒死,不該死的卻死了。”
村民們覺得這話中有話,不敢再問,棺材向前移動得越來越慢快到墳墓跟前,棺材不走了,人們希望就這樣抬著,不願意埋掉他。老黑說:“入土為安,入了土他就歇下了。”
走到挖好的墳墓邊,有人哭了,竟是狼嚎般的難聽。老黑說:“老師長,你躺好弟兄們放你回去了,你原本是土,仍要回到土中去。”
棺材一落地,老黑跳下去,屁股頂住土牆上蹬進棺材,棺材進了洞裏,有了位置,又有人跳下,他倆背靠背,棺材呼啦一下鑽進去。
埋了老師長,沒有人說笑,人們霜打似地往回走,有人問夏政委,“你要調走了?”
“工作調動。”
“我們懷念老場長,我們希望你留下。”
“誰留下都一樣,現在不像過去了,要按政策辦事,你們也都成了企業的職工,要好好幹,不要辜負上級的一片好意。”
有人說:“孫頭還當場長能有我們的好日子過!”又說:“啥是一片好意,我們犯了啥罪?搞得我們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家沒家了人沒人了。留在這裏這是沒了辦法,你以為我們想呆在這裏……”
“你們本是做錯了事,還要裝好人,讓我們來感謝。”
夏政委說:“話不能這麽說……”
有人急了問:“你說,該咋說?”
老黑怕有人沉不住氣,傷了夏政委,他推開他們罵道:“王八蛋!要不是夏政委,你們他媽的有幾個能活到今天?有本事前幾年咋不敢鬧呢?像你這貨被人整死才活該。”
政委被解了圍,低頭往回走,沒有人和他說話,他走在最前麵,與後邊的職工拉開了距離,走到職工的窯前場院,有人想和政委告別喊他,他沒同頭。
老師長死後,給場裏蒙上一層陰影,有人聽到老師長冤魂嚎叫的聲音,有人夜裏清清楚楚地聽到老師長在喊叫:“我是師長,我是師長……”
走夜路的人少了,天一黑,很少有人上山下山,人們一坐下來就談老師長,談老師長的為人嗜好,說他那當茶缸,又當尿壺的杯子,埋老師長那天,有人沒忘老師長的那茶缸,……給老師長放在了棺材旁邊。
老師長的窯洞無人去住,過去從來沒有這現象,人一死,就有人往進搬,老師長的窯空著,夜裏像一隻巨大的眼,虎視著這裏的一切。
這夜靜的可怕,可怕的像正在醞釀著一種變天陰謀。人們怕那恐怖的歲月,更怕這天黑。
她來找夏政委,要和孫場長離婚,政委說:“我是要走的人了,等新政委來了再說吧。”
白蘿卜不行,她說:“我一天也不願意和他混下去,以前和他不離,覺得他是個人物,是場長,現在我發現,他原不是個人物,他打不成人了,罵不成人了,就瘋了似地在家胡鬧,他摔碟子砸碗,砸家具,還打人。”她說:“都啥時候了?勞改犯都釋放了,我還受壓迫。”
夏政委不想染手這事,好說歹說把白蘿卜勸不回去,白蘿卜說:“我是處在水深火熱中的人,你們不是常說要救世界上三分之二還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的人嗎?”
上級來了工作組,再次複查所有在押人員的檔案,複查發現,在這裏關的人大都是冤假錯案,孫場長就害怕了,連老k老黃這樣的人都可以釋放,還有啥人不能釋放呢?
孫場長想不通,再次去找工作組,工作組展開一些人的檔案給他說:“上邊並沒說要全部釋放,我們是依據事實辦案的,就說老驢頭這樣的壞蛋,已關了二十多年,他已六十多歲的人了,還把他關到啥時候?老k完全是冤假錯案,他是人民的功臣,是一個很好的老幹部。老槍的案子全是假的,沒法立案,很多案子沒有證據,沒有人證物證,隻蓋了個單位公章就成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