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
孫場長覺得後悔,他們大多數原本不是犯人,他卻那樣整了他們。他一直認為,能關進來的人,都是無惡不做的壞蛋,人民政府專政的對象,整他們打死他們也不過分,忽然一下都變了,以前的好些事都做錯了,使他一時轉小過彎來。
老師長死後,那麽多入圍攻場辦公樓,他本是要發火的,調來了保衛科人員,逮上幾個又怕惹怒了他們,他們的身份變了,不再是犯人,他不敢輕易動他們了。
他沒想到,夏政委在會上竟哭哭啼啼,裝了好人,你是政委能逃脫責任嗎?他要走了,他不想和他爭吵什麽,爭吵了這麽多年也吵夠了。在夏政委的幹預阻擋下,場裏的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沒有揪出一個活靶子,形勢就起了變化,這下對夏政委的路數了,到處都在平反,翻案,整頓,可他卻要走了。讓他走,這是他一手搞成的,他知道他對自己越來越不滿,不讓他走,他就得走,先下手為強,用嫩嫩的事牽連了他,他不走也不由他了。
新來的政委是誰?是劉主任——劉園,他是一個忠誠老實的人。他把一切都準備好了,隻等著夏政委走,上邊卻遲遲未來消息。
形勢突然變化了,他準備在這次轉變中也痛苦地轉變,使他想不到的是後院起火了,老婆提出要和他離婚過去,他也提出過和她分手,她死活不同意,現在不知哪根神經斷了,他對她是不好,也不是一兩天的事,這段時間,他心情不好,看她不順眼,場裏突然發生這麽大的變化,勞改場變成了企業,他們這些人還有什麽用?他生下來就是扛槍打仗的料,這裏沒有敵人,他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他想當土匪去,如果現在真的有土匪。他想發火,卻沒了發泄的對象,看見白蘿卜他就惡心,就想摔東西,砸東西,打人,他這個家有其名無其實了,這個勞改場也有其名無其實了。他們勞改了二十多年,突然間都變了,他們能給你好好做人嗎?他給保衛科專門開了會,他說:“貓永遠是貓,老鼠永遠足老鼠,本性難改,他們突然變成了職工,就不再和你做對了,我不信,事情不會那麽簡單。”
他這兒天惶惶不可終日,心情特別的亂,白蘿卜的事使他的心更亂,更慌。他罵:“你這種人和我離了婚,誰會要你?”他最擔心的職工沒鬧事,自己家裏卻鬧開了。
白蘿卜同來不理他,自己做飯自個兒吃,他說:“你不要給我丟人,你看場裏還小亂?”
她說:“我受夠了。”
他說:“你不要鬧了,我以後不打你了。”
她說:“狗吐的它轉過來又會吃。豬洗淨了又會回到泥裏去滾。我不會再聽你的話,你說話是不會算數的。”
孫場長說:“你不要惹我急了,惹急了我,小心我對你不客氣。”
她說:“你敢打我,我就搬出去住。”
“你啥時學得這麽野?”
她說:“你逼的。”
他說:“你不能緩一緩再鬧?場裏的事千頭萬緒,我哪有心思和你鬧離婚和我離了,誰會要你?”
他說:“你不用操心。”
“現在沒有窯子,你跑哪去?”
“你嘴幹淨點!”她越來越敢頂撞他了。
他見它真和他敢鬧就軟下了。她晚上竟沒有在家裏睡,早上回來一臉的紅暈,又問:“你到底咋辦?給我一句話?”他沒理她,“還要上班去。”
她說:“你不回話,甭怪我做事絕。”
“……”他看她。
“我要搬到山上去。”
“搬哪?”
“搬老驢頭那去。”
“你……他是啥人。”
“他不再是犯人,他不是豬,也不是狗,他現,在是場裏的職工。”
“你以為他變成了職工就是好人了?一夜之間就變成好人了?他就不是犯人了?他永遠是犯人,他永遠脫不了勞改犯這張皮!”
她說:“這是你說的,我告訴他們去。”
“我……我同意……和你離……你跟誰我都不管你,可你不能跟老驢頭,他絕對不會對你好,他是在打我的臉,他是在臊我的人。”
她說:“我不管,隻要他對我好。”
“他不會對你好的……”他有些乞求。
她說:“他再不好也比你強,他不會打我,不會整我,我要和他過日子。”
孫場長沒了話,一會兒,他說:“我是不好,可你不能往溝裏跳!”
“我是跳出苦海得解放。”
他不想再跟她辯下去,又怕她真搬到老驢頭那裏去,那他就丟盡人了。老驢頭用什麽麾法迷住了她,使她這樣的癡迷?她不止一次的說過,說老驢頭很能幹,他能幹什麽呢?老驢頭過去是開窯了的,他是個什麽東西!
老驢頭一定是摸透了她的心思,先騙了她的身,又騙了她的心,他明明知道老驢頭在騙她,她聽不進他的話他真想打她,打她又怕她真走了,現在形勢變得連白己的老婆也不敢打了,真是叫人難受。
她說:“你到底給小給我一句話?我給夏政委也講了,你不給話我走,你給我話我也走。”
他說:“我給你話。”
“啥時?”
“你容我考慮幾天。”
她上山給老驢頭說了,老驢頭很高興,把她摟在懷裏。“跟你在一塊就是有意思。他這幾天就給我話,給了話我就搬上來住。”
老驢頭說:“他給話不給話我都不在乎,隻要你搬上來,我就敢跟你睡,我不怕他,我是正兒八經的職工,國家職工,他敢把我咋樣?”
白蘿卜說:“我還是要他給我一句話,我再搬。”
老驢頭說:“你搬不搬都是我的人,幾年前你就是我的人了,我不在乎,天南海北我等著你。”
白蘿卜撞到他的懷裏,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他已六十歲的人了,長得又短又醜,好在她認他的卯,他要叫孫場長看見他就感到恥辱,他說:“我活著是為了讓他活得更難受。”
以前,他私通他老婆,現在要娶他老婆為妻,不是你不要她了,是你老婆離婚跟我跑了。盡管他恨他,打瘸他的腿,盡管他是個瘸子,長得醜,奇醜無比,他卻娶了場長的老婆,是她心甘情願地尋到他的窯門口。
他從此就像喝醉了酒一樣興奮,他領著白蘿卜下山去,別人說一朵花插在牛糞上,我就要打扮成牛糞樣,才能顯出你花朵的美麗。
她攙著老驢頭逛商店。老驢頭見了人,腿更瘸,腰更背,他裝得不像人樣,卻摟著白籮卜的腰。一些人見了他倆,嚇得遠遠的躲開。
白蘿卜要走,他又是親又是抱,白蘿卜就經不住他揉搓,在他懷裏呻吟地叫。他說:“再甭猴急了,以後的日子長著哩,你快搬上來,我們天天在一塊。”
白蘿卜聽了卻不走,要往他懷裏睡,他推走她說:“你先去辦大事,你搬上來我天天摟你,夜夜讓你過新婚。”
天快黑了,她走了,老驢頭送她到山口說:“我等你。”
白蘿卜說:“他給了話我就上來。”
“我聽你的信兒,等著你。”
她從沒有這麽興奮過,在孫大山那裏她是一個被人遺棄的尿盆,在老驢頭這裏她成聚寶盆了。
她這麽大年齡了,不會為誰的長相而**,也不會為錢財而吸引,她隻希望有一個疼她愛她的人。
老驢頭沒有錢財,長得醜,卻給她能帶來快樂和幸福,她知道她和老驢頭過在一塊會惹人笑,會吃很多苦,她不怕。和孫大山在一起十幾年倒沒人笑,誰知她受了多大的罪?吃了多大的苦?她吃苦不怕,她過去也是個苦命女子,她和老驢頭過在一塊就準備吃苦。
她走到坡頭天就黑了。她想起人們常說的老師長,心裏恐懼急急地往下趕,山上風涼,山風順路刮著跑,刮的她衣服前衿貼身,後衿起泡,嗖嗖的順路風似人跑的腳步追趕著她,她希望能碰見個人就不怕了。她不知老師長從哪跳下去,她隻知道人們把這一條路傳說得很害怕。走到山腰處,她看到亮光,亮光處走來一個人,她鬆口氣放慢了步,隻覺得渾身是汗,風一吹冰涼冰涼。
那人走過來,擦身而過,走過後說:“你給孫場長捎個話,我不能按師長的待遇對待,得給我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