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犯

第23章 3

她問:“你是誰?”

“你不認識我,我是老師長!”

白蘿卜頭發嗖一下豎立,驚叫一聲向山下跑去,她一路瘋喊:“鬼!鬼!鬼!……”

她跑下山,好多人把她圍起來,她喊:“鬼!鬼!鬼!……”

“鬼在哪兒?”

她指上山的路,“他讓我給孫場長捎話,說得給他有個說法。”

“誰?”

“老師長!”

她說罷栽倒在地口吐白沫,人們七手八腳地把她抬回家,孫場長見了問:“咋回事,”大家給他說了,孫場長驚出一身汗,“真有這事?”

“她醒了你問她……”

一場夢醒來天還是這樣的天,地還是這樣的地,所不同的是有的人還是人,有的人變成了鬼。

白蘿卜再沒醒過來,她夢裏喊鬼,醒來後還喊鬼,她瘋了,見人不是哭就是笑,有人見她也喊鬼,她就嚇得縮在地上不敢動。她見人笑見人哭,見人就脫褲子,不知了羞恥。開始人們見她脫褲子嚇得就跑,時間長了,人們不再跑,有些人就把她圍起來,白蘿卜穿一條花褲衩在院裏跳舞,有人喊:“脫,再脫,脫了我給你煙抽。”

白蘿卜就脫,一些幹部走了,一些人就又圍上去。有些家屬看見,擠進去給白蘿卜把褲子穿上就罵,“要看回家看去,耍一個病人有啥意思?”

有人不走,繼續喊:“我給你糖吃,脫光跳起來利索。”

那家屬給她把褲子穿上,她又脫,圍的人就笑,她也笑,脫了褲子就給人要煙抽,要糖吃。她接了煙,幾個家屬給她打掉,她就又向圍觀者伸手要,有人給她塞糖,有人給她發煙。

孫場長聽外邊吵吵,從辦公樓出來,發現院裏圍一堆人,撥開人群是老婆白蘿卜在唱洋戲,他擠進去,連抽白蘿卜幾巴掌,白蘿卜提起褲子就跑,孫場長卻不放,一直追到家裏。白蘿卜蹴在牆角。孫場長喊:“你出來!”

白蘿卜爬出來,他沒再打,用一根繩子綁了兩隻手,拴在門框上,鎖門上班去了。

老師長讓白蘿卜捎話的事,在場裏傳得愈來愈神,誰談起老師長膽就怯,顯出驚慌之色。這樣鬧下去不是個辦法,老黑給老槍說:“咱給老師長燒些紙去,他這樣鬧f去,非出事不可。”

老槍不信這一套說:“笑話,人死如燈滅。”

“就當盡心呢。”

老驢頭、老毛、瘦猴他們都來了,要隨老黑、老槍給老師長燒紙去,會窯前場院站了一群人,他們抱著不同的心情,有人怕老師長找麻煩去討好老師長,有人在老師長活著的時候欺負過他,這兒天睡不塌實,去還願,有人覺得老師長死得可憐去憐憫,有人覺得老師長是個好人,從不和人紅臉、鬧事,念起他的好處去悼念,有人跟著起哄看熱鬧。

場院的人越擠越多。老黑說:“要去都去吧,也是大家個心。”

老黑、老槍拿著紙走到最前邊,後邊全是職工,還有一些看熱鬧的村民,走到老師長墳前,隻剩下了十幾人,看熱鬧的人沒上山,一部分人在半山開了小差。

老黑取紙點著說:“老師長,兄弟們知道你冤屈,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再鬧了,大家過去尊敬你,現在都怕你,你再鬧下去就沒意思了。”

老槍一條腿跪下,上半截空著,老黑說:“你給老師長也說上幾句。”

他趴在地上沒起來,老黑說:“誰心裏有話就給老師長句。”

後邊沒人吭聲,老毛扶著老槍說:“有話就說。”老槍趴著來,肩頭**,有了聲音。大家知道老槍的案子還沒了結,心裏難受,就沒再扶他讓他哭去,這是他痛哭訴說心語的一個好機。

老槍越哭越委屈,越哭聲越大,大家也都落了淚,要說在這受苦受罪,老槍算是最大的了,他活生生地被人打斷了腿,又活生生地死了幾回,他生生死死的苦都受了。前幾年他瘋似地要翻案,誰看了都同情,眼睜睜地看著他天天在痛苦地煎熬中生活,沒辦法搭救他。後來他也不喊不叫了,再電不提翻案的事,大家知道他心裏痛苦,不敢搭理他,怕不小心勾起他的心思,又要尋死覓活,叫人看著難受。他這樣默不做聲地又活了幾年,他今天這樣悲傷,失聲痛哭,大家理解他,他壓了幾年的痛苦終於在這裏喊出來。

老毛扶著他的肩抹著淚說:“算咧,不要再哭了,好日子來了,我們都羨慕你。”

那滅早晨他打了老槍,老槍沒還手默默地忍受了,以後幾天,他發現老槍和黃妹的關係,甚是後悔。他去給老槍道歉,老槍一句埋怨的話也沒有,取出一瓶酒兄弟倆喝個大醉。黃妹來了,問他倆為啥高興,他倆隻笑不語,把黃妹弄得莫名其妙。

老毛喝得有些多說:“我準備給我小兄弟成親。黃妹,你說個時辰?”黃妹羞紅著臉跑了。

老毛勸著老槍,禁不住電哭了,老黑說:“要說冤枉,在場的誰不冤枉,你不要哭咧,你一哭,把大家的心都哭碎了。”老槍的哭聲越來越大,勾起人人心裏的冤屈,後邊有人在哭,前邊也有人在哭,他們想起在這裏受的苦,受的難,都傷心地落淚了。

也有人為新生活而激動,為今天的幸福而落淚,過去的事畢竟過去了,新的生活已向他們走來,他們自食其力地生活,他們自由自在地生活。過去,他們受苦受難,流血流汗,他們很少哭過,現在自由了,卻動不動就落淚,變成了娘們,他們不明白,人怎麽是這種生靈?

老黑抹一把淚說:“老槍起來,是男人的都給我站起來!大山大海都過去了,還有啥過不去的?以後誰有啥事,給我老黑吭一聲,我老黑把兄弟們的事一定記在心裏。”

老毛扶起老槍,老槍說:“你們先走,讓我坐一會兒。”

老黑說:“你的苦處老師長知道,我們也知道,你年輕,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揀個日子跟黃妹把事辦了,我們也就放心了。”

有人說:“到時候甭把我們忘了。”

老槍擦了淚說:“咋能呢?……怕你們不來。”

老驢頭說:“誰不來是孫子。”大家都笑了。

回家的路上,大家要背老槍走,他第一次被大夥這樣看得起,心裏熱乎乎的,他說:“我又想哭咧。”

老黑說:“再甭裝女人,動不動就流尿水子。”大家又笑,老槍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