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傳

第三節 噩夢 1979

“在一個新年剛剛來臨的第一個時辰裏,因為幸福滿溢,我怕得悲傷。”

——三毛《夢裏花落知多少》

1978 年歲末,荷西在丹娜麗芙,已經工作了一年。這是愉快的一年。他 的充滿詩意的工作,大功合成。

美麗的人造海灘,引進了澄藍平靜的海水。丹娜麗芙在荷西的手裏,改 變了模樣。

除夕之夜,濱海大道上,擠滿了快樂的遊覽人群。三毛坐在完工的大堤 旁,偎依在丈夫的懷裏。海濱景觀,如詩如畫。她陶醉在丈夫的成就之中。 一朵朵繽紛的焰火,在漆黑的天空裏怒放。這時,子夜的鍾聲敲響了,

荷西攬著妻子,孩子一般興奮:“快許十二個願望,心裏跟著鍾聲說。” 三毛仰望如夢如幻的焰火,重複著十二句同樣的話:“但願人長久,但

願人長久,但願人長久,但願人長久——” 鍾聲響過。三毛細細一琢磨,覺得有些不妙。許願的下一句“千裏共嬋

娟”,對她和荷西,似乎不是一個吉利的兆頭。這意味著什麽?難道是分離

嗎?三毛是個相信命運的人。她心裏有些顫抖。 “你許了什麽願?”三毛很輕地問荷西。她想驗證一下丈夫的願望,是

否與她的相合。

“不能說出來的,說了就不靈了。”荷西答。 三毛忽然勾住丈夫的脖子,戀戀地,不肯放手。荷西怕她受涼,將三毛

卷進他的大夾克裏去。三毛看著他,他的眸光炯炯如星,裏麵反映著她的臉。

良久,荷西拍了拍她的背,說:“好啦!回去裝行李,明天清早回家去 羅!”

三毛不肯放手,她失聲喊起來:“但願永遠這樣下去,不要有明天了!”

荷西安慰她:“當然要永遠下去,可是我們先回家,來,不要這個樣子。” 他們緊偎著走回公寓,手緊緊交握著,她像要把彼此的生命握進永恒。

1978 年歲末,在無意間,三毛許下了一個不吉利的願。她有些害怕。她

不知道丈夫的願是什麽,但是荷西越發的溫柔繾綣,越使三毛感到不祥。

1979 年新年,三毛是在滿身塵土中度過的。 他們告別丹娜麗芙,回到了大加納利海邊社區。鎖了一年的家,野草齊

膝,灰塵滿室。夫妻倆顧不得什麽吉利不吉利,操起掃帚,清掃起來。 兩個月靜居。日日形影不離,溫情有加。三毛似乎忘記了那個可怕的新

年願望。 一天上午,三毛在院子裏澆花,突然有人喊:“ECHO,一封給荷西的電

報呢。” 三毛的平靜被攪亂了。她匆匆跑過去,心裏撲撲地亂跳起來。她總擔心

會出什麽意外的事情。

是份喜電。荷西又有了新的工作。電報催得很急,要他火速去拉芭瑪島 報到。

對於拉芭瑪,三毛並不陌生。一年前,她和荷西到那裏旅遊觀光。它是 加納利群島中最綠最美也最肥沃的島嶼。那裏的杏花春雨,使她恍如隔世, 油生遁世之感。旅行中,還發生了一件特別奇怪的事。一個神秘的女巫,猝 不及防、閃電般地撲過來,揪下了她的一綹頭發。又突然用大爪子一搭搭著 荷西的肩,荷西“喂,喂”地亂叫著,唰一下,他的胡子也被拉下了幾根。 這樣的驚嚇,雖然時隔了一年多,想起來還使三毛不寒而栗。

丈夫就要到那個巫風很盛的島上工作去了。三毛不知道,這將意味著什 麽。

荷西報到一周後,三毛來到拉芭瑪島。 當飛機著陸在靜靜的荒涼的機場時,三毛看見了火藍的大山。她覺得,

那兩座大火山,很重很沉。 她的喉嚨突然卡住了,心裏一陣鬱悶,壓倒了重聚的歡樂和期待。 荷西還是老樣子,他一隻手提著箱子,另一隻手搭在三毛肩上,滿麵春

風地往機場外麵走。 “這個島不對勁!”三毛悶悶地說。

荷西是個平野大漢,哪裏曉得太太的神經兮兮。他不答話,隻顧走。

三毛走不動。她拉著丈夫皮帶上的絆扣不放。她告訴丈夫,看到島上的 可怖景色,她的心裏怪怪的,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荷西還是沒有答話。

或許是窗外兩座火藍的大山,過於沉重;或許是散步的時候,他們在死 寂的墓園外,悵望得太久;或許是兩年前那個來曆不明的女巫的閃電襲擊, 留下了太深的可怖的記憶?三毛住在丈夫訂下的旅館裏,夜複一夜,常常重 複著一個奇怪的夢。

直到荷西死後,這個夢還常常在漆黑的夜裏纏著三毛。她始終認為,這

是一個充滿死亡信號的夢。 對於這個死亡惡夢,三毛有詳細的筆錄:

“我仿佛又突然置身在那座空曠的大廈裏,我一在那兒,驚惶的感覺便

無可名狀的淹了上來,沒有什麽東西要害我,可是那無邊無際的懼怕,卻是 滲透到皮膚裏,幾乎徹骨。

我並不是一個人,四周圍著我的是一群影子似的親人,知道他們愛我, 我卻仍是說不出的不安,我感覺到他們,可是看不清誰是誰,其中沒有荷西, 因為沒有他在的感覺。

好似不能與四周的人交談,我們沒有語言,我們隻是彼此緊靠著,等著 那最後的一刻。

我知道,是要送我走,我們在無名的恐懼裏等著別離。 我抬頭看,看見半空中懸空掛著一個擴音器,我看見它,便有另一個思

想像密碼似的傳遞過來——你要上路了。 我懂了,可是沒有聽見聲音,一切都是完全安靜的,這份死寂更使我驚

惶。

沒有人推我,我卻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迫著向前走。

——前麵是空的。 我怕極了,不能叫喊,步子停不下來,可是每一步踩都是空的! 我拚命向四周張望著,尋找繞著我的親人。發覺他們卻是如影子似的向

後退,飄著在遠離,慢慢的飄著。 那時我更張惶失措了,我一直在問著那巨大無比的‘空’——我的箱子

呢,我的機票呢,我的錢呢?要去什麽地方,要去什麽地方嘛! 親人已經遠了,他們的臉是平平的一片,沒有五官,一片片白蒙蒙的臉。 有聲音悄悄的對我說,不是聲音,又是一陣密碼似的思想傳過來——走

的隻有你。 還是管不住自己的步伐,覺著冷,空氣稀薄起來了,蒙蒙的濃霧也來了,

我喊不出來,可是我是在無聲的喊——不要!不要! 然後霧消失不見了,我突然麵對著一個銀灰色的通道,通道的盡頭,是

一個弧形的洞,總是弧形的。 我被吸進去。

接著,我發覺自己孤零零的在一個火車站的門口,一眨眼,我已進去了, 站在月台上,那兒掛著明顯的阿拉伯字——6 號。

那是一個歐洲式的老車站,完全陌生的。

四周有鐵軌,隔著我的月台,又有月台,火車在進站,有人上車下車。 在我的身邊,是三個穿著草綠色製服的兵,肩上綴著長長的小紅牌子。 其中有一個在抽煙,我一看他們,他們便停止了交談,專注的望著我,彼此

靜靜的對峙著。

又是覺著冷,沒有行李,不知要去哪裏,也不知置身何處。 視線裏是個熱鬧的車站,可是總也聽不見聲音。 又是那股抑鬱的力量壓了上來,要我上車去,我非常怕,順從的踏上了

停著的列車,一點也不敢掙紮。

——時候到了,要送人走。 我又驚駭的從高處看見自己,掛在火車踏板的把手上,穿著一件白衣服,

藍長褲,頭發亂飛著,好似在找什麽人。我甚而與另一個自己對望著,看進

了自己的眼睛裏去。 接著我又跌回到軀體裏,那時,火車也慢慢的開動了。

我看見一個紅衣女子向我跑過來,她一直向我揮手,我看到了她,便突

然叫了起來——救命!救命! 已是喊得聲嘶力竭了,她卻像是聽不見似的,隻是笑吟吟的站住了,一

任火車將我載走。

‘天啊!’我急得要哭了出來,仍是期望這個沒有見過的女子能救我。 這時,她卻清清楚楚的對我講了一句中國話。 她聽不見我,我卻清晰的聽見了她,講的是中國話。整個情景中,隻聽

見過她清脆的聲音,明明是中國話的,而我的日常生活中是不用中國話的啊! 風吹得緊了,我飄浮起來,我緊緊的抱住車廂外的扶手,玻璃窗裏望去,

那三個兵指著我在笑。 他們臉上笑得那麽厲害,可是又聽不見聲音。

接著我被快速的帶進了一幽暗的隧道,我還掛在車廂外飄著,我便醒了 過來。”

每當惡夢中醒來,三毛總是徹骨恐懼,冷汗遍身。三毛是個相信靈異世 界和命運征兆一類說法的女人。

從一個孤形的灰洞中吸走,她的魂魄,被命運的列車載走,然後和一個 不知名的紅衣女人告別人生。

她判定:這是死神的通知來了。她將離開人世,和荷西訣別。於是,她 悄悄地找到法院公證處,立下遺囑,為心愛的丈夫安排好了她死後的一切。

她沒有把這個死亡秘密,告訴荷西。 拉芭瑪島,是一座巫風很盛的島。相信靈術的三毛,來到這裏便中了魔。

她接受了惡夢的啟示: 拉芭瑪,是一個死亡之島。

三毛感到來日無多,留戀著她和荷西在一起的每一寸時光。 每日一麵是不夠的了,她改為半日一麵。 每天清晨,丈夫上班,她逛菜市。買了蔬菜、水果和鮮花,她舍不得回

家,騎上車子去荷西工作的碼頭。岸上的助手遠遠地看見她,就往水底拉信 號。三毛的車一停,荷西便浮出水麵,向著她吹氣。

倆口子在海邊的晴空下,吃著從市場上剛買的水果和點心。陽光晴朗而

溫暖。在這樣的時光裏,就是分吃一袋櫻桃也是好的。 吃完東西,荷西總是輕輕地按一下她的嘴唇,慢慢地沉入海底,繼續工

作。岸上,三毛望著澄藍的海水發呆。

荷西好像也通了妻子的靈性,越發珍惜幸福的日子。有時,岸上的機器 壞了,哪怕隻有一、二個小時,荷西也不肯讓時間浪費。他不怕麻煩地脫掉 潛水衣,往家裏跑。倘或三毛不在,他就一個店鋪一個店鋪地去找。

一次,三毛身體不好,沒有去送點心。荷西急急地開了車,穿著潛水衣

趕到家裏。 他趴在妻子的床邊,看著她的病容難過。三毛不忍,想起了惡夢征兆,

便把心中的預感,告訴了丈夫。

“荷西——”,她說,“要是我死了,你一定答應我再娶溫柔些的女孩 子,聽見沒有?”

荷西半開玩笑地說:“你最近不正常,不跟你講話,要是你死了,我一

把火把家燒掉,然後上船去漂到老死——” 他們依然過著神仙眷侶的日子。“荷西下班是下午四點,以後全是我們

的時間,那一陣不出去瘋玩了。黃昏的陽台上,對著大海,半杯紅酒,幾碟 小菜,再加上一盤象棋,靜靜地對弈到天上的星星由海中升起。”

三毛生日的那一天,荷西送給她一隻羅馬字的老式鍾表。他說,這隻表, 會記下他們今後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一天,台灣《讀書人》雜誌寄來一封信,向三毛約稿。題目已定:《假 如你隻有三個月可活,你要怎麽辦?》。

這種標新立意的文章題目,三毛見多不怪,隨意把這件事告訴了荷西。

不料荷西認真起來,他很想知道妻子在臨死前,打算做些什麽,反複問 三毛寫不寫這篇文章。

三毛正在揉麵,準備包餃子,被荷西追問得煩了。她用沾滿麵糊的手, 摸摸丈夫的頭發,說:“傻子啊!我不肯死,因為我還要替你做餃子。”說 完,繼續揉她的麵。

荷西聽了,發了神經,突然將手繞著妻子的腰,不肯放開。三毛急了, 罵了一句“你這個人怎麽這麽討厭?”,話隻說了一半,猛回頭,看見丈夫 的眼睛,充滿了淚水。

荷西含著淚,懇求三毛不要理睬《讀書人》雜誌。 他的想法是:“要到你很老,我也很老,兩個人都走不動也扶不動了,

穿上幹幹淨淨的衣服,一齊躺在**,閉上眼睛說:好吧!一起去吧!”他 憧憬那一天。

三毛真的沒有理睬《讀書人》。 後來,被三毛冷淡的,還不僅僅是《讀書人》一家。她在寫散文《永遠

的瑪麗亞》的時候,發現荷西添了一個毛病——不拉著妻子的手,就睡不著 覺。每當三毛熬夜寫作,荷西總是通宵不眠。丈夫的工作具有危險性,於是, 三毛不但停止熬夜,而且就此擱筆。

有十個月,三毛沒有寫作。

如果後來沒有發生一個意外事件,三毛也許會從此在中國文壇上消失。

意外的事件,發生在 1979 年秋。 那一陣子,三毛忙於迎接台灣的父母來歐洲旅行。她絲毫沒有感覺到禍

兆來臨。

陳嗣慶夫婦,這一回遠足歐洲。一是看望遠方的女兒女婿;二來也閱覽 一路的名跡勝景。

父母來歐,三毛視為頭等大事。她旱早地就準備起來。甚至連荷西如何

稱呼嶽父母大人,都一一安排周全。 按照西班牙習俗,稱呼公婆和嶽父母,都直呼某某先生或某某太太。可

是三毛不肯,執意要丈夫按中國的習慣,稱呼“爸爸”和“媽媽”。

三毛先是到馬德裏,迎接父母。遊覽一番後,即飛到拉芭瑪島來。 盡管荷西的名字在台灣幾乎無人不曉,但陳嗣慶夫婦,還是頭一回看到

他們的半子。他門的相處很融洽。後來,荷西不僅按照妻子的要求,喊“爸 爸”、“媽媽”,由於感情日深,還隨了三毛的稱呼,喊陳嗣慶為“爹爹”

(三毛對父親的昵稱)。 下了班回來,荷西常常騎著摩托,帶著“爹爹”在島上轉悠。 陳嗣慶夫婦在這裏,大約住了一個月。他們很喜歡這個厚道的女婿。他

和女兒興趣相投,一樣的浪漫無涯。許多年之後,陳嗣慶在致三毛的一封信 中,這樣評價:

“在一個普通而安適的環境裏,你們這種族類,卻可以把日子搞得甚富 情趣,也可以無風起浪,演出你們的內心突破劇,不甘庸庸碌碌度日子,自 甘把自己走向大化。”他說,如果把人類分成三種:1、等死型;2、怕死型;

3、找死型。那麽,他的二女兒和二女婿,都屬於第三種。

拉芭瑪一個月後,陳嗣慶夫婦打算到英國旅遊。三毛叨陪前往。荷西到 機場送他們。

小型螺旋槳飛機,徐徐上升。荷西跳過花叢,往高處跑,拚命地向他們 揮手。四個人,誰也沒有想到,這次揮別,竟是永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