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案四)胡安的說辭(二)
夏寶珠忽然問:“那陸三牛呢?”
“陸三牛?他怎麽了嗎?”
“陸芒種出事那會兒他在現場嗎?他難道沒想和閻淩盛拚命?”
“他當時並不在樓上,而是被派去樓下拿吃食了。所以沒有直接目睹自己女兒跳下去那會兒。後來他聽見外麵有人喊‘跳樓了’,跑出去一看,當場昏死過去,”胡安麵無表情地敘述著當時的場景,“他也是個硬骨頭,閻家私底下多次找到他說要賠償,他都拒絕了,就是要一告到底。”
“也能理解,畢竟他就這麽一個女兒,想來這一出事他自然是要和對凶手拚命的。你還記得當時看見那女孩跳下去時珍珠和秦夫人的反應嗎?”
胡安不解她為什麽這麽問,但還是很認真地說:“記得是記得,隻是這事過去有些時日了,隻記得些大概,有很多很多細節都忘記了。比如說我記得,文茵當時坐在地上捂著肚子,而珍珠則瞪著閻淩盛,對,是瞪著。她向來脾氣好,當時估計也是被嚇著了。當時鄭家幾個同閻淩盛常來往地趕緊叫他去找史將軍平了這件事,閻淩盛就跑了。連自己的妻兒都不顧,自己先跑了。”
“即使這樣了,秦文茵也沒有提出和離?”
“是啊。我得提醒你一下掌櫃的,京城那邊,尤其是一些豪門貴族,他們對和離這件事的接受能力並不是那麽的習以為常。尤其是基於利益結合的兩家。文茵也曾經想過和離,她哥哥也是支持的,隻不過秦家的另外幾房實在是太不爭氣,文茵心又軟,所以和離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想,知道內幕的人應該勸她和離的不少吧?”
胡安點點頭,慢條斯理地說:“包括我和珍珠也都勸過。珍珠更是勸過很多次,她覺得閻淩盛隻要心情不好就對文茵非打即罵,這樣的日子對誰都不好,尤其是現在還有了孩子,等孩子長大了,看自己的父母這樣,指不定會變成什麽樣呢!可是文茵,唉,她隻是說為了家族自己得忍。要我說,這樣的家族維護了有何用?”
夏寶珠饒有興趣地看著他,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胡安繼續說著,隻是他現在醉得厲害,看起來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文茵這個人真的就是慣會委屈自己。閻淩盛那樣對她,她還要為他生兒育女,這真的是太不公平了。”
夏寶珠低聲說道:“唉,別人說的話其實很難管用的。尤其是當一個人決心已定的時候,在我看來,閻淩盛和秦夫人一樣,都有種固執的氣質在。”
“是啊,是啊,”胡安的聲音中帶著一點憤憤不平,“我當然明白我是個人微言輕的人,我的任何勸告他們兩個不會有誰聽的,可我就是忍不住要說。”
夏寶珠瞥了他一眼,從他剛剛語氣中的酸澀,她看出了胡安對自己兩個主子不肯聽他好心的勸告而不滿。在他看來,自己善意的勸說總是會很隨意地被當成耳旁風;他的話不會惹人注意,隻會被放在一旁。這一切都因為他是個下人,說話沒有分量,無足輕重。
夏寶珠見他表情糾結,大概是在為此而痛苦,她趕緊換了個話題,說:“你說秦夫人的藥這一路上除了你們還有別人能接觸到嗎?”
“沒有。”
胡安的臉醉得通紅,他磕磕巴巴但又十分有邏輯地說:“文茵的藥從來都是珍珠和她自己收好放好的,一般都是放在包袱最底下,我和閻淩盛都不曾碰過。其他人更不知道東西在哪兒,所以接觸不到。”
忽然他想到了什麽,一下子坐正了身子:“你什麽意思?你懷疑文茵?”
“我隻是隨口問問。”夏寶珠否認。
“文茵不可能的!她……說真的,她都不知道毒參的作用,如何拿來殺人?你不用試探我,我可以保證絕對不是她。”
“可我聽說,隻有她碰過水袋?”
“不是這樣的!不是!”胡安的第二句不是顯然有些猶豫了,他努力回想當時場景,再三否定,“是,她是碰過那個水袋,可也不能說明毒就一定是下在水袋裏的啊!再說了,也有可能在那之前閻淩盛就中毒了……總之,不會是文茵的……”
夏寶珠故作驚訝道:“你難道不知道,我們這兒的仵作已經在水袋裏發現了毒藥?”她故意沒說毒藥是抹在水袋口處,仔細觀察著胡安的反應。
“這怎麽可能?”
“你就這麽肯定不是秦夫人?”
“是的。”
“為什麽?”
“文茵是在你們這兒打的水,”胡安指向了後廚和大廳相連的大門“從這兒到那裏才幾步路,她要做什麽手腳難道會有人看不到嗎?更何況廚房裏還有人,所以不可能是她下的毒。”
“那你的意思是,毒是別人之前就下好的?”
“這當然有可能!在這之前誰都有機會碰到水袋。包括我本人。”
“可你也說了,隻有珍珠和秦夫人兩個人才能接觸到毒藥不是嗎?”
“那也不絕對啊。”
“你的意思是,是誰都不可能也不會是秦夫人。”
胡安有些緩慢地回答道:“是。”
夏寶珠繼續問:“閻淩盛出事當天,你還記得是誰最後一個離開房間的嗎?”
“……是,”從胡安猶豫的表情上,夏寶珠隱隱在心裏有了個答案,隻見胡安思索再三,最後還是說出了那個名字,“是文茵,她是最後離開那個房間的。我記得閻淩盛讓我去叫她,她就急匆匆地跑出來了。”
夏寶珠說:“那當時你和她說過話嗎?”
胡安慢吞吞地說道:“隻說了兩句,她看上去心不在焉的樣子。下樓的時候她還絆了一下,我扶了她一把說:‘小心。’她說:‘我的藥沒有了,麻煩你……’我以為她是要我再去給她配兩副,就答應了。然後下樓的時候她就笑了起來,因為你們都在大廳等著她,她要拿出十二分精神來讓自己看起來體麵些。”
夏寶珠緩緩地點點頭,說:“是啊,我明白,就像是……”
胡安卻直接打斷了她,突然一拳捶在桌子上,他提高了嗓門:“她一定不會殺閻淩盛的,你們不懂,但是我能確定。”
看得出他是在自我勸慰,夏寶珠歎了口氣:“那她有沒有想過呢?”
胡安一下子瞪圓了眼睛:“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夏寶珠笑笑,說:“我問你,秦夫人會不會有過謀殺親夫的念頭呢?畢竟就算是再陽光的人,也總會有個把見不得光的心思吧?”
胡安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夏寶珠的話讓他沒法反駁,他說:“我想,是有過的。但她一定不會付諸行動的?”
“何以見得?”
“我說了這麽多,你也是見過文茵的,她是個溫柔的人。一個溫柔的人會去殺人嗎?”
“可是就算是泥菩薩也有三分火氣,”夏寶珠繼續刺激胡安多說些什麽,“她逆來順受得久了,也難保……”
“……不是的,”胡安有些苦惱,但很快眉頭又舒展開來,“文茵之前同閻淩盛也吵過的,吵架的時候她嘴很快,之前她就說過很多次‘我恨你,你不如死了’這樣的話,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就會真的這麽做!所以不會是她!”
“所以在你看來,這樣的行為也不符合她本人,對嗎?”
“當然,文茵出生大家,對藥理什麽的都不知道。拿著刀她也不會想到殺人這方麵的,怎麽可能是她呢?”
夏寶珠點著頭:“有道理。可那天晚上我上樓送夜宵的時候聽到了他們吵架,她也說了要殺了閻淩盛這樣的話。會不會是她一時激動……”
這下胡安直接瞪著她了,唐青柳趕緊將夏寶珠往自己身後拽了拽。
胡安一字一頓:“她沒有——”
“好,如你所說,她沒有。那你能想到其他人嗎?”
“我想象不出來還能有什麽其他的答案。這也不是我該考慮的事。”
“你覺得自殺的可能性大嗎?”夏寶珠突然問道。
“這就更不可能了。他那樣的人是絕不可能自殺的。”
“確實。所以按照你所說的,就隻剩下另外唯一一種可能了。”
“那還有什麽可能?”胡安問。
夏寶珠冷靜地說道:“那就是你們當中有人殺了他咯。除了秦夫人外,就是你或者珍珠。”
“為什麽不是牢裏的陸三牛或者那個叫十七的年輕人?”
“你這麽認為?”
“當然!他們可都同閻淩盛有仇!”
“可我不相信一個已經瘋了的人能做出下毒這樣的事。”
“那那個十七——”
“他連你們房間都沒有接近過,這點我可以保證。”唐青柳說道。
胡安瞪了他片刻,然後垂下了眼睛。過了一小會兒,他搖了搖頭,說:“你們說的,我都要懷疑我自己了。我和他有仇,又是為數不多能接近他的人。我還對他的妻子有所覬覦,動機也十分充分。想來你們今日請我來吃飯也是因為懷疑我吧?”
“是也不是,”夏寶珠說道,“我隻是有個猜想,閻淩盛的死很有可能是由於他自己的行為造成的,不是自殺,也不是謀殺。”
“我有點不明白了。”
夏寶珠說:“意外。有些時候,人的一係列行為和巧合,會造成各種看起來匪夷所思的事情,我想閻淩盛搞不好就遇到了。”
“這……可能嗎?”
夏寶珠說:“有可能,所以隻有先確切地搞清楚被害人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才有可能推斷出真實發生的事情。”
說完,她又補充道:“不過我倒是沒怎麽從秦夫人那裏知道更多的關於閻淩盛的事,她隻提過你被閻淩盛打過這件事。”
胡安忽視了這句話的主要內容,他的注意力單單被一個詞吸引住了,他迅速問道:“你已經同文茵談過了?”
“是的,還有珍珠。”
“同她倆都聊了閻淩盛?”
“當然了。”
胡安苦笑著說:“你應該先來找我的。”
“你當時不在衙門,”夏寶珠解釋說,“我知道你作為護衛一定知道得更多,但出於方便,我就先問了她們。”
胡安仍然皺著眉頭,有些心神不寧,然後重複道:“你應該先來找我的。”
這一次夏寶珠沒有回答,她看著這個半醉的男人。沒一會兒胡安就繼續說道:“文茵先不說,珍珠對閻淩盛那是真的有很深的恨意的。”
“是嗎?這我倒沒看出來。”
“這是實話,她不僅恨閻淩盛,連帶著文茵她也是有偏見的,”胡安無言地瞟了夏寶珠一眼,“她講話肯定會扭曲不少事實的。”
“所以你覺得她會誣告?”
胡安猛地長歎一聲:“也不能這麽說,她還太小了。有很多的話說出來都不過腦子,都是她自己的主觀臆斷,我猜隻有文茵能碰水袋這件事,也是她講的吧?這話是不假,但是也不準確,水袋我和她也是能碰到的,你看,她這不就把嫌疑全部引向文茵了嗎?”
“原來如此。那她為什麽會對秦夫人也懷有偏見呢?”
“她們一直都有點兒水火不容。”
“為什麽呢?”
這個問題叫胡安笑了起來,他說:“為什麽?我怎麽知道為什麽?事實就是這樣啊。之前珍珠剛剛被閻淩盛收房,整整一年多的時間珍珠對他們都是能躲就躲。後來有段時間,文茵同珍珠一起吃飯,席間珍珠也是各種冷言冷語,她對文茵真的不算友好。我想這是因為正房和通房的身份原因造成的吧?”
“那她們現在還這樣嗎?”
“不這樣了。自從閻淩盛出了逼死陸芒那件事後,她倆的關係就緩和了。可以說變得格外好了。這一路上珍珠照顧文茵可以說相當用心。隻不過習慣這件事很難更改,就像珍珠的說話習慣,她沒什麽壞心,但是說出來就變了味。”
“秦夫人對珍珠的這種轉變可是接受良好?”
“是啊,文茵一直都對珍珠特別好。不過她對我們所有下人都不錯,隻不過珍珠是她最額外關照的。她同我說過,珍珠是個年輕的小孩,很多事都不懂,像個小孩子似的。所以就多關照了些。”
這場宴請已經到了尾聲,胡安也準備離開了。
“我還有最後一件事拜托你,”夏寶珠趕緊開口,“陸三牛跟了你們一路,我想知道這一路上你們發生的所有事情,你能抽空寫下來嗎?”
“我?可我……”胡安舉起了自己的右手,手腕處有一條長長的疤痕,“我隻能左手寫字,隻怕字跡太爛,難以辨別。”
“這不是什麽大問題,看得懂就行。”
“好吧,不過醜話說在前麵,”胡安有些尷尬的笑笑,“我沒正式念過書,寫出來的東西隻怕有的地方狗屁不通,這不要緊吧?”
“嗨,又不是要求作詩寫賦那樣的。隻要把你記得的每件事如實地寫下來就可以了,”夏寶珠想了想,又叮囑了一句,“盡量事無巨細地寫,不管這件事同閻淩盛的死有沒有關係,都寫下來。”
“好吧,那我試試。”胡安再次抱起了他的刀,“掌櫃的,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