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案四)秦文茵的叮囑
夏寶珠想起了秦文茵給自己看過的傷口,她用力地點點頭,表示了對珍珠說的話的讚同。
“我可以想象。不瞞你說,之前我去衙門找秦夫人說話的時候,她有給我展示過她胳膊上的傷疤。說真的,單純從我個人角度來講,我是很開心你家夫人能擺脫這種情況的。我想能導致那樣的傷口,閻淩盛下手一定很重吧?”
“是,他從來不會管處自己外的人的死活。”
“那珍珠,我能問問你對於閻淩盛的死有什麽感受嗎?”
聽到這話的珍珠輕歎一聲:“這個怎麽說呢?最開始我是困惑的吧,畢竟他就在我們眼前那麽倒下去了,我當時真的被嚇到了。這幾天同文茵姐一起待在衙門裏,我就……感到很輕鬆。我也不怕別人說什麽,我是真的覺得很輕鬆。雖然幹的活沒有減少什麽,但是心裏少了好些東西,我也講不清楚。就是那種沒人盯著你了、你知道自己及時犯了錯也不會挨打的感覺,真的很好。不過——”
“不過夫人好像心裏有事似的。這也是我為什麽第一時間覺得是夫人動的手的原因。”珍珠猶豫再三,還是決定說出來,“一進衙門夫人就單獨找我說了次話,她吩咐再三叫我別慌,還叮囑了我好幾句。我一開始不明白夫人為什麽這麽講,可是文茵姐看起來很擔心也很著急的樣子,就隻是一個勁地叫我不要慌。
“我那個時候還有點懵,聽她這麽一講當時就覺得是她動的手。所以後麵知縣問起來,我的回答估計就帶了點自己的情緒進去了。”
她停了下來,然後十分懊惱地說:“我之後越想越覺得不可能是文茵姐,這一路走來那麽多次機會,她要是想動手隻怕早就下手了,何必等到這會兒?是我不好,害得文茵姐被你們懷疑了。”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你也不要太苛責自己。對了你知不知道閻淩盛之前還害死過一個叫小梅的舞女?”
“誰?抱歉啊,他造的孽太多了,你這一問我想起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唉。”
“對了,我這次來還是來拿一幅落在這裏的畫的。”
珍珠站起身來,有些遺憾地說:“你也知道,閻淩盛愛財,對他來說字畫這樣的東西隻要是不值錢的都入不了他的眼,所以我們走了一路丟了一路。說起來有不少還是文茵姐的陪嫁物,還是秦老先生寫給她畫給她的呢。被扔了真的可惜。”
她走到還開著的櫃門前,十分熟悉地從櫃子被褥裏拿出一幅畫,又轉回身來說道:“我就知道她肯定偷偷藏在這兒了,唉,也是辛苦文茵姐,隻有這樣才能避免自己的東西被丟掉。這是秦老爺教文茵姐畫的第一幅畫,掌櫃的姐姐您想看看嗎?”
這還是夏寶珠第一次這麽認真地觀察一幅畫。
就字畫本身而言,她本人之前可以說一竅不通。但是她二妹妹夏承愉是個字畫鑒賞的好手,經常會從夫子那兒借些名家字帖回來練習,偶爾還會同夏寶珠講上兩句。久而久之,夏寶珠也略懂了些鑒賞字畫的東西。
首先這是一幅寫意畫,畫的是一隻白鷺正在抓魚,白鷺的表情緊張而認真,水裏的魚兒靈動又機智。這樣一幅看起來寥寥幾筆的簡單水墨畫,卻有種生機勃勃的美感。就算是不大懂這些的夏寶珠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幅好畫,尤其是這還是一個父親教自己女兒畫的第一幅畫。
最叫夏寶珠在意的還是畫上的題字,詩文的意思她沒仔細看,但是字體那麽的瀟灑肆意,又很有骨氣。完全不像是出自她常見的那種娟秀小楷、女孩子常用的字體。
於是她問道:“這字也是你家夫人寫的嗎?”
“當然,文茵姐的一手字也是她父親親手教的呢。”珍珠的語氣裏隱隱透出點驕傲。
卷起那幅畫後,夏寶珠問道:“你剛剛同我說,她叫你別慌還叮囑了你好幾句,你現在可還記得她都叮囑了些什麽嗎?”
珍珠努力回想了一下,輕聲細語地說:“自然是記得的。”
“那能同我說說嗎?”
於是珍珠便開始回憶起當時的場景,她皺眉思索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夫人先是拉著我的手,說了些叫我別怕的話,隨後她是這麽說的——‘珍珠,我知道你現在一定會傷心,但是這些都不要緊,這沒有什麽的。你別慌,也別怕,我會盡力照顧好你的。人都會做錯事,重要的是要怎麽去彌補。你別慌,這是我該做的事。’文茵姐當時說了好幾句這是她該做的事,也是因為這樣,才叫我誤會了。”
珍珠垂下眸子,臉上是說不出的懊悔。
夏寶珠細細記下了這幾句叮囑,她點了點頭,說:“看得出你家夫人待你很是親厚。我想她一定還對誤傷了你這件事懷愧在心。”
“唉,”珍珠長歎一口氣說,“這就是我之前說的,夫人總是不原諒自己。”
“是啊,像她這樣的想法隻會叫她本人過得更苦更難……畢竟她身處閻家那麽個地方。”
“誰說不是呢!”
“不過說起來,閻家那麽個地方,也確實容易扭曲人心。”
“你什麽意思?你不會真的認為她是凶手吧!”珍珠瞪大了眼睛。
“萬一呢,萬一你的感覺是對的呢……她說的話確實叫人很難不多想不是嗎?‘人都會做錯事,重要的是要怎麽去彌補’和‘這是我該做的事’。不也可以理解成一個行凶之後的人的自白嗎?”
夏寶珠的話叫珍珠一時無法反駁,她當時就是這麽想的。更何況那個水袋當天確實隻有秦文茵和閻淩盛兩個人碰過。她沒有辦法反駁自己看到的事實。而水袋這個物證包括她說的話都在指向她自己。想到這裏珍珠是真的有些慌了。
可珍珠心裏又堅定不移地相信秦文茵是絕對做不出毒殺親夫的事的。這是毫無疑問的,她在閻府同秦文茵相處了這麽多年,她確信自己非常了解秦文茵。但她又有些懷疑自己的這種確信、這般的竭力捍衛,難道不會是出於一個忠仆的盲目忠誠心嗎?
麵對夏寶珠的提問,珍珠深深沉默了。思考片刻後,她的眼神逐漸堅定,她說道:“不,文茵姐是無辜的,我確信我家夫人是無辜的。”
夏寶珠笑了起來,她輕快地說道:“好,我尊重你的想法。那我想問問你,如果你家夫人是無辜的,那閻淩盛是怎麽死的呢?你覺得凶手是誰?他是怎麽做到眾目睽睽之下投毒的呢?”
珍珠撇下了嘴角,說道:“這我怎麽知道?或許有個隱藏的高手偷偷給他下了毒?畢竟要殺他的人那麽多……對了,那個叫十七的就很厲害!”
“就算是再厲害的人,也不能隔空下毒吧?”
“這倒是……那,難不成是自殺?”珍珠很快又自己否定了自己,“不對,閻淩盛不可能自殺……”
看她認真思考的樣子,夏寶珠問道:“為什麽不可能?”
“因為這種行為不符合他會做的事情啊。不過自從這件事後,閻淩盛就病了,他一直吃安神藥才能入睡。之前在家裏他還會抱抱小少爺,從出來後小少爺基本上都是我同文茵姐兩個人在帶。就因為小少爺會吵到他。”
“聽起來,你很了解閻淩盛這個人。”
“當然了解了,我從小就伺候他長大,我敢肯定地說,整個閻府沒人比我更了解他這個人了。自私自利,隻對自己好,不把旁人當人,這樣的人怎麽會自殺?”
“可他不是都愧疚到吃安神藥才能入睡了嗎?”
珍珠無奈地搖頭,嘴角牽起一抹苦笑:“掌櫃的姐姐,你這個說法足以說明你太不了解他了。他煩惱的哪是陸芒種的死,他急得睡不著是因為他自己被判了有罪,而閻家好像保不下來他了。”
“那既然他不可能是自殺,就隻有被謀殺了。而你又確定不是你家夫人做的……”
“你的意思是說殺害他的另有其人?”珍珠一下子領會了夏寶珠話裏的意思,“這人就在我們身邊是嗎……所以我和胡安大哥的嫌疑最大?是這樣嗎?”
“當然,你們都是嫌疑人。”
“你說得對,是有這種可能……不過我和胡安大哥對閻淩盛下毒的可能性非常小。”
“比自殺的可能性還小?”
“……你都快要說服我自己相信自己是凶手了,”珍珠搖了搖頭,“聽你這麽一說,我都覺得是我和胡安大哥的可能性還真挺大的。”
“為什麽?你們兩個很有作案動機嗎?”
“不止,我倆還是為數不多能夠近身的人,也挺有條件去幹這事的,”珍珠自嘲地笑了,“更何況我倆確實和閻淩盛有私仇。胡安大哥小時候快被他打死過,而我……我那個等我回去結婚的青梅竹馬也是閻淩盛打出府去的,他當時來找我,結果為此受了很嚴重的傷,差點沒救回來……我,我自然也是恨的……”
夏寶珠提醒她:“你知道你這種說法有可能會把自己送進去的吧?”
這一刻珍珠一直緊繃著的神情放鬆下來,露出了一絲笑容:“那也沒什麽大問題,反正不是文茵姐就行,她身體不好,受不得牢獄之苦。”
“那你覺得還有別的懷疑對象嗎?”夏寶珠繼續提問,“比如跟了你們一路的陸三牛?胡安第一個就舉報了他,你怎麽想的呢?”
“陸三牛怎麽可能做到呢?他是個可憐的瘋子,一個瘋子如何做到給閻淩盛下毒?反倒是他身邊那個刺客可能性更大。”
她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道:“當然,陸三牛同閻淩盛是有血仇的,這樣的仇恨驅使一個人幹出什麽事都有可能。可是,他瘋了啊。”
“的確如此。”夏寶珠表示同意。
珍珠繼續說了下去:“不過胡安大哥……”她沉默了片刻,然後平靜地說道,“硬要說的話,我自己是這麽覺得的,胡安大哥他是最有可能的。”
夏寶珠故意顯得十分驚訝,說:“你家夫人也這麽說過,說他因為幾乎被打死這件事懷恨在心。現在你也這麽說,我能問問你這麽說的理由嗎?”
“其實也不算很確定的理由,”珍珠的眉頭再次蹙了起來擰成一團,“但是我得說,胡安大哥是個擅長用毒的好手。”
“所以他會用下毒來報複閻淩盛嗎?”
“我覺得會,而且我聽說是水袋外麵有毒。一般人下毒首先想到的是把毒藥投進水裏,而塗抹在水袋外側這樣的做法,隻有用毒的老手才會想到吧?這也是我覺得是胡安大哥的原因之一。”
“有道理是有道理。可我問過胡安,他看起來挺忠誠的,一個忠心的人對自己雇主出手,我想一定是逼不得已。你知道除了小時候那件事外,胡安還可能會有什麽動機呢?”
珍珠並沒有立即回答,她撓了撓頭,皺著眉頭盯著地板思索著。
夏寶珠說:“我說句難聽的,他的命也是閻府在他小時候救下來的,不是嗎?”
珍珠點點頭。
“我聽說他的身契也還在閻府?再說句難聽的,他的命等於就在閻府手裏握著,殺閻淩盛對他來說似乎並不劃算不是嗎?”
珍珠搖搖頭:“他的身契已經不在閻府了,夫人給他贖身了……”
“那他為什麽不離開呢?”
珍珠慢悠悠地說道:“文茵姐就是他留下來的原因,這也是他的動機之一吧。我看得出來,想來掌櫃的姐姐應該也能看出來,胡安大哥對文茵姐,有種不好說的感情在。當然我不是說他們之間有什麽不好的行為!隻是,胡安大哥表現得很明顯……”
夏寶珠同意珍珠的說法:“我能理解你的這個意思。”
“我接下來說的話,你聽一聽就行,可不能外傳。那是兩年前的一個晚上,我睡不著就去了院子裏閑逛,結果就看到胡安大哥從文茵姐的房間裏被推了出來。當時府裏正在慶祝老太君的生辰,掛了很多燈籠,所以我很清晰地看見了胡安大哥的表情。
“於是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明白了他為什麽總是會看向文茵姐,他臉上那種表情的含義實在是太明顯了。隻要是看到的人都會懂他的意思的。”
說到這裏,她傾身向前,顯得有些不安。
“要知道,那個時候我並不太懂。隻是隱隱約約覺得胡安大哥待文茵姐不同。直到後來,我的那個青梅竹馬找上門來,我同他一直有書信聯係,說起來也是慚愧。我對他的感情並不算深,因為我沒見過他幾次。
“可是他很感激我,因為我曾經借給了他一大筆銀子去買藥給他母親治病。他待我很好,在鄉下置辦了田地,還重新蓋了房子,就等我放出府去。可結果……也是他找過來那會兒,我看到了他臉上的表情,同胡安大哥看文茵姐的表情一模一樣。”
夏寶珠緩緩地說道:“我明白了。胡安的作案動機不止有舊仇,隻怕在他心裏,秦夫人還占了大頭。”
珍珠歎了口氣說:“我知道……不過,胡安大哥也確實護了我們一路,就像之前說的,想要動手路上就能動了,何苦拖到現在呢?”
夏寶珠慢慢地點頭。胡安一直在竭力開脫秦文茵,即使喝醉了,但一聽到秦文茵相關的,他就能打起十二分精神來,這是件能證實他對秦文茵確實有情愫的好證明。
然後她又想起了胡安對秦文茵的種種維護,就如同珍珠說的那樣,這樣的感情已經遠超單純的感激了。那麽,胡安是否一直愛著秦文茵呢?他有這樣的感情多久了呢?當他看到秦文茵受折磨的時候,這種感情是不是就變成了痛苦和仇恨呢?
而這樣強烈的感情,是很有可能促使一個人做出任何可怕的事情的。
夏寶珠正思索著,珍珠再次開口說話了:“掌櫃的姐姐,我不想外人對文茵姐說三道四,胡安大哥對她的感情……有些事你還是不要說出去的好。時候也不早了,我該回去照顧文茵姐和小少爺了。”
“請等一等,”夏寶珠說道,“我還有件事要拜托你,麻煩你回去以後寫一下你們自出京城以後到這裏所遇到的事情,盡可能地不要遺漏什麽,尤其是閻淩盛出事那兩天的事,一定要事無巨細地寫下來。”
“……可是,”珍珠紅了臉,“我不會寫字。”
“那你去找衙門的師爺幫忙,他會很樂意聽你口述並記下來的。”夏寶珠給出了自己的建議。
“我可以請文茵姐幫忙,隻是……”珍珠顯得有些為難,“我怕我記不清了……”
“還是盡量找師爺或者林知縣去寫,不需要全部記得,隻要盡量別遺漏遇到的事情就行。”
“那好吧,我試試。”珍珠不解,但還是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