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不值
運氣好?
祝纓不是很喜歡這個說法,不過她沒有糾正,更沒把心中的不快撒到左司直的頭上。她說:“老左,你等一下。”
左司直問道:“什麽?”
祝纓快走兩步,趕上了裴清,說:“少卿,稍等。”
裴清忙住了腳,問道:“怎麽?又看出什麽來了嗎?”
祝纓道:“有幾句話要囑咐她們。”
裴清道:“唔,你說吧。”他安靜地站在一邊,等著看祝纓會說什麽。
祝纓把女丞、女卒都召集了起來,說:“頭一回來犯人,我就帶你們一回。”她看向崔、武二人,續道:“接下來這案子你們少不得要知道一些,但是現在,把所有女犯都分開單獨看押。你們的囚室都是都打掃過一遍了麽?準備得不錯。”
女丞女卒都忍不住有點高興,旋即又都緊張起來。
祝纓道:“記住一條,不許與她們說話!尤其是畢氏!誰與她說話,無論是說的什麽,但凡有一字交談,丞說了話,黜丞,卒說了話,黜卒。她們一應的洗漱、飲食、便溺,該怎麽管就怎麽管。幾個丫頭婆子身上有傷,給她們上藥。對了,畢氏那裏,再給她加條被子,叫她養胎!”
女人們心中完全沒底了,參差不齊地應著,有點茫然。她們也做過一點功課,尤其是吳氏,更是想:大理寺獄沒這個規矩呀!隻聽說以前對龔逆夫婦有這麽個事兒。難道這個小娘這麽有本事的?
她們卻完全不敢說話,因為祝纓的樣子雖然沒變,但是給人的感覺卻有點說不出的可怕。不止是她們,連裴清都覺得有點不舒服了,仔細看時,卻見祝纓又是一臉的平靜了。
隻有一個左司直,被這氣氛弄得有點不安,問道:“小、小祝,這、這是為什麽?”
祝纓道:“出去再說。”
裴清道:“男監那裏也一樣吧。”
祝纓躬身道:“是。”
左司直非常有眼色地到男監那裏傳了話,因為畢氏的變故,男監的獄丞也是老手,很配合地道:“是!有什麽話,難道我們不會自己在外麵講?誰說必得與犯人聊天的呢?”
祝纓對崔、武二人道:“帶好你們的人。”
兩人也躬身說:“是。”
目送裴清一行離開大理寺獄,武相與崔佳成一交換眼色,就說:“剛才祝大人說的,大家都聽到了嗎?”
“是!”
“照辦吧,先把那幾個丫環婆子分別看押起來。不要同她們說話!然後到我們那屋裏,我們有話說。”
“是。”
管理囚犯並不很困難,最大的那個本來就關的是單間,現在隻需要再加一條被子。崔佳成怕別人不牢靠,親自抱了一條被子送進去。女卒們把幾個丫環婆子也給提出去,單間看押了。以吳氏這樣的“老練”,本來該說一句:“便宜你們了,有單間住。”現在也是一個字都不說。
幹完了這些,把囚室的門都鎖好,才到女丞的屋子裏集合。大家的興奮勁都被一些疑惑和惶恐取代了,武相道:“剛才的事兒,大家都知道了。這事不尋常,也顯得有咱們這些女監還是有用處的。”
崔佳成道:“現在燙手的山芋到咱們手上了,還是要謹慎,想來祝大人也有這個意思的。”
她們兩個開始排班,有了囚犯,就得守夜班了,武、崔二人一人一晚輪流帶班,沒有什麽疑問。女卒也被她們分成兩班,盡量把有矛盾的人分開,免得她們長夜漫漫共處一室再出什麽問題。吳、車、甘、徐一組,霍、周、趙、付一組。崔佳成領第一組,武相領第二組。
然後,崔、武二人把吳氏留了下來。
大家心知肚明,這是問吳氏一些大理寺的成例了。
吳氏雖自認有些能耐,在上官現在略有點矜持的模樣,不過說話倒很痛快:“據我所知,隻有當年的龔逆夫婦有這麽個待遇!聽說,那會兒鄭大人都不叫別人單獨跟龔逆說話,因為龔逆厲害呀!他老婆也是狠角色呢!常能將審問的官員弄哭!”
武相好奇地問:“祝大人也沒有見過龔逆?”
說起這個,吳氏也有了點不一樣的表情,有點神秘地說:“聽說,祝大人第一次見龔逆,沒多久,龔案就結得差不多了。仿佛什麽事都沒幹,但就是破案了。”
崔佳成看吳氏這個樣子,一提到祝纓就是誇,心道:道聽途說也不足為信。
不過眼下確實棘手,不讓她們多問、多沾,倒也不失為一種穩妥的方法。她們便是想參與,一時卻也無下手處。本來想是不是可以與女囚們先聊一聊,旁敲側擊,也好有點功勞。現在看來,還是不要亂動的好。
她說:“既然祝大人說了,咱們就照他說的辦吧。”
武相又問吳氏:“男監那邊會是怎麽樣呢?”
吳氏道:“那他們聽話。你要幹了什麽事,不用說,祝大人看一眼就能看出來的。這群鬼,您道是那麽老實的麽?那是他們一弄鬼就被揭穿,才老實的!不然,光給他們好處,在他們眼裏就是肥羊哩!”
完了,又吹上了,崔佳成好涵養,耐著性子聽完,說:“辛苦你說了這麽多了。今天是頭一晚,你與我值守,也要請你多多上心。”
吳氏道:“是!您放心,我一定聽您招呼。”
崔佳成終於把吳氏應付走了,與武相二人相視苦笑。崔佳成道:“她已是這幾個人裏最懂這個地方的人了。”
武相道:“能找個男卒問一問就好了。”
崔佳成道:“不可輕舉妄動!”
武相道:“阿姐放心,我不過隨口一說罷了。既然祝大人囑咐了,必有他的道理。”
……——
“你究竟是什麽道理要這麽做?”左司直一路開始嘮叨,“區區一個女子,竟與龔逆一個待遇了?”
祝纓道:“她未必有多高明,但是咱們的女監可都是生手呢。且這個案子,有人在看著。”
左司直了然,這種案子不太要緊,一個糟老頭子娶年輕媳婦,本來就是一件風險很高的事情。是死是活的……他那年紀本來就該死了!但是如果有大人物過問,情況就有所不同了。
裴清隻是覺得神奇,他不太明白,祝纓是怎麽想到找個女人來給女囚號脈的?這是正常人能想到的?
但他有耐性,直到回到鄭熹的正堂上匯報時,才問出來。
彼時,因為行文找了太醫院,又有裴清親自去辦,大理寺裏已經有不少人知道出了點小故障了。人們低聲交談,鮑評事說:“必是有別的事,不像是三郎出了紕漏,他辦事一向不出錯。”聽的人紛紛附和,又在猜是出了什麽“別的事”。
看裴清等三人全須全尾地回來,又很奇怪了。連平素不大管事的大理寺正都出來,問胡璉:“是什麽事?”
胡璉道:“隻說讓找個禦醫,難道是囚犯重病?”
大理寺正咳嗽一聲,對胡璉道:“去把跟著祝纓接囚犯的人叫來問一問。”
胡璉心說,我正想問呢!老實把人叫了來,一問才知道出了一樁奇事。大理寺正的好奇心得到了滿意,心道:不是我們大理寺的事,那倒沒什麽了。
一轉頭,他又回去打棋譜了。留下胡璉鬱悶非常——就這一會兒功夫,已經錯失擠進去旁聽的機會。如果打一開始就在場,上官忘了趕他走,他就能聽了。現在都開始了,半路就擠不進去了。
那一邊屋裏,裴清已然向鄭熹匯報了:“確有身孕。”
冷雲是來湊熱鬧的,聽了就坐直了身子,問道:“果然有奸情嗎?”
鄭熹沒理他,對祝纓道:“你從頭說。”
裴清也補了一句:“你是怎麽想到要號脈的?”
祝纓第一句先請罪:“是下官多事,節外生枝了。請大人責罰。”
冷、裴都看向鄭熹,這事他倆無所謂,甚至覺得祝纓幹得漂亮。鄭熹立起一隻手,對祝纓道:“說案子。”
祝纓早就想好了理由道:“這案子有人問,但又沒有落在紙上,就想還是周到一些的好。本想看看有什麽宿疾暗傷,別死在咱們手上又要麻煩。是歪打正著的。”
鄭熹不置可否,道:“現在你打算怎麽辦?”
祝纓道:“雙管齊下,兩案並案,盡力查明真相。”
她有句話不好說:弄到現在這個地步,人情如果賣不出去,就追求個正直。
“咦?”冷雲發出了疑問。
鄭熹則安靜地看著祝纓,祝纓道:“誠然,剛到咱們手上就發現了三個月的身孕,賴不到咱們、刑部、禦史台也問不著咱們失察。咱們不必為他們隱瞞,先行文催地方上查,按道理該他們先自查。
但咱們不能不管。這事關聯到畢氏,人命案她不一定是凶手,但她的肚子是真的。由此或許可以反查出人命案的真相。”
冷雲道:“不能現在就派人去查命案了麽?”
祝纓道:“能,但是很難。且時間會長,不一定能讓咱們從從容容查完,派人去當地是最後的手段。畢氏還是命案的凶嫌,不是最後的罪人至少也是個證人。從她入手最好。”
“怎麽說?”
上司不太聰明的樣子,祝纓隻得給他詳細解釋——
李藏這個品級的官員,即使是凶殺,當地斷完了案也不能叫老頭停屍不葬。斷完案已然讓家屬領回安葬了。他的品級在那裏,入殮的手續也比普通人更複雜,香湯擦洗是其一,還得再裝裹了。下葬時的樣子絕對跟剛死的樣子不一樣了!且好幾個月了,屍體不定爛成啥樣了,除了中毒這一點,其他的痕跡這會兒也不剩什麽了。但是老頭生前還用過砒-霜治病,不管是急性還是慢性中毒,都有合理解釋了。
他們家的住宅也是一樣的道理。葬禮都辦了,家裏必然是要徹底打掃,還能有什麽痕跡實在不好講。也不能隨便闖進官員的家。
當地的官員不是胡亂斷案的,因為李藏確實是中毒死的。老頭年紀不小了,新媳婦兒就是為了照顧他的起居才娶的,倆人就住一塊兒方便伺候,她嫌疑肯定最大。好死不死的,就是砒-霜中的毒。因為老頭上了年紀,身上生瘡,又有哮嗽的毛病,砒-霜是可以用來治療瘡疽、哮嗽等症的。郎中開了藥,所以家裏就有這東西。
畢氏,剛才看的,她沒有受刑,就不能說是刑求的結果。
她的丫環加身邊的婆子就都被抓了來,三個丫環,是因為第四個已經受刑不過死了。但是她們招認,砒-霜這東西確實是畢氏與老管家在管。且通常是最後由畢氏侍奉李藏吃飯、吃藥的。
砒-霜治病的用量是有限的,也不是天天吃,正常入藥並不足以讓李藏斃命,必是有人下毒了。丫環、婆子之所以要受刑,是因為她們分別買過砒-霜,是畢氏授意的。是幾人分幾次買的,理由是不小心打翻了給李藏配藥用的砒-霜,怕挨罰。以及毒老鼠用。幾人買過的份量加起來,別說老鼠,都足夠毒死倆老頭了。
男監裏關的那個老頭子,就是李府的老管家。案發的時候,老管家生病沒在跟前——他的年紀也不小了——就派了自己的兒孫過去照應。但因為兒孫不是慣常侍奉的,所以沒有能夠近前伺候。但不管怎麽說,他們在場,也沒有察覺阻攔,於是一股腦地被送了來,權當證人。
相較老管家,“老夫少妻”一條,就能給畢氏再多添一條嫌疑了。你說不是她,那是誰?別人沒買過砒-霜。
綜上所述,人家地方斷案也是有理有據的,能查的都查了,不能說昏庸。而千裏迢迢去查案,當地已經給了結論,再去就是顯得不信任當地了。迎接上麵的檢查,他們或許會誠惶誠恐,但是心裏怎麽想、背地裏要怎麽糊弄就是兩說了。
查明真相,誰的麵子都不給是最好的。但直接懟到地方的臉上肯定不是個好辦法。
那就不是他的事了,冷雲感興趣地問:“你說……會不會是有奸夫?那個長子?身孕,嘿……”
一看他這不著調的樣子,鄭熹大聲咳嗽了一下,但是他沒有說冷雲。因為冷雲說話的樣子不著調,話說得卻有一定的道理。大理寺常年複核各種奇葩案子,什麽人倫慘禍都有,案子看得多了,起手就會各種懷疑。比如這種,老夫少妻,繼母、繼子的關係,起手就得懷疑一個奸情。
祝纓道:“李藏七十多了,他雖晚婚,妻子小他十歲,這長子如今也差不多快四十歲了。雖不能以年齡來斷,但以他的年紀,合該是個當家做主的樣子。這樣的人最喜歡一件事——家醜不可外揚。這些都是下官的猜測,具體怎麽樣,還得看怎麽審。所以,先冷著他們,看誰先熬不住。
就現有的犯人、證人、下麵移交的東西來審,審出來最好。如果沒有進展,再跑一趟不遲。”
裴清問道:“關押的那些人呢?”
祝纓道:“先問了口供,按路程時間計,應該不是他們。但是如果他們是在當地犯的事,又被點了押送的差,也不是不可能呀!所以哪怕放人,也得當地來公函領人。”
鄭熹聽她說得有條理,就說:“這個案子本來就是交給你的,現在也還交給你。”
“是。”
……
應付完了上官,祝纓與左司直走了出來。
左司直越想這事兒越覺得蹊蹺,道:“你真要再跑一趟?看鄭大人這麽個做派,催問的人來頭不小吧?”
“陳相。李藏是陳相的老上司,不得不問一問。”
“哎喲……”
“是吧?”
左司直沉重地點了點頭,說:“有點麻煩。可如果這樣,你真要大冬天的跑這一趟?跑過去,真不一定能查著什麽。我不是說你本事不行,就像咱們,經手的案子也不樂意叫別人再查不是?不給你使絆子就不錯啦,更不要提能有什麽好處。你再跑這一趟,這裏的事兒又得耽誤啦。”
祝纓道:“那倒不怕,不是還有你們麽?”
左司直十分擔憂:“我們可不太成啊。你還得想,陳相過問了,這個……要麽他要真相,要麽,他要麵子。要真相,何必再多此一舉?要麵子的麵兒大些,偏偏繼夫人又是這樣。你可要想好怎麽對陳相說了。”
祝纓道:“實話實說算了。”
“不可掉以輕心呀,那也是你捅出來的。”
“嗬嗬,”祝纓說,“他愛生氣就生氣唄!我還要生氣呢!”
“別說氣話!”
祝纓道:“這事不算到我頭上也要算到我頭上了,事到如今,不如硬氣一點。再說,出現了意外,再繼續賣這個人情就不劃算了。鄭大人麵上我也要說,咱們賣人情是為了什麽呀?陳相也不會為個死人向鄭大人許諾太多,繼續下去鄭大人也是不劃算的。”
左司直道:“不錯!繼續賣人情要虧本了!那牢裏?”
“先冷著。你要想審,就去提審男犯,女囚不要管,不要跟她們說話。先冷一冷,養一養,別打死了。”
左司直道:“不錯!我去審審男犯,萬一真是他們呢?投藥才用多大點時間?”
祝纓道:“不用再看看案卷嗎?”
“不用,先例行問話。回來再細琢磨也來得及,上頭要問起,總要有點供詞可以搪塞。不審女囚,就拿男囚湊個數。”左司直說。
祝纓與他分頭行事,她需要再仔細研讀一下案卷。能通過案卷看出來是最好,她其實挺不想為李藏這事跑一趟的,說要跑一趟不過是在上官麵前說點好話而已。有什麽事是隻能讓一個妙齡少女嫁一個半死老頭才能解決的?笑死。又不是嫁了死皇帝好當皇太後!
這案卷她已記了下來,卻仍是攤開了,重新一字一字地讀。將各人的供狀都看了一遍,明顯能夠看出來,丫環婆子的話裏說的是奉了畢氏之命買了砒-霜,但是都沒咬死是親眼看到畢氏投毒的。而男仆那裏,則是隻管喊自己冤枉。李家人就更有意思了,李家長子認為沒有這種事,就是用藥過量了,這也是畢氏的說法——李藏不舒服,要求加大了劑量。
但是李家次子、三子,兩個出嫁的女兒則堅持,肯定是小媽害了他們親爹。甚至說,畢氏十分有心機。幾年前畢家敗落之後,就投奔了李藏,畢氏因為青春年少,被李家主母“養在身邊陪伴”。李家主母還沒死,就做主讓畢氏接自己的班了。
當時大家都是十分反對的。因為這破事聽起來實在是太不好聽了!而且這事居然還成了!從他們的證詞中能夠感受到明顯的憤怒,“欺瞞”“哄”“騙”之類的用詞頻頻出現。且他們都說,父親之前並沒有提及病情加重痛苦不堪要增加藥量,老管家等人的證詞也證明了這一點。至於李家長子的證詞為何與他們不同,他們則是說:大哥傻!裝正經樣子!就是不心疼爹娘!木頭人一個!
因為有他們在,並不相信老頭是單純用藥失誤,他們自己找了郎中、仵作,都畫了押。正因如此,祝纓兩相對比才比較相信地方的審查。
再仔細看李家長子的供詞,用詞則是十分的平靜,不見有這些詞。然而也沒有什麽溢美之詞,通篇都非常的平靜。
再看畢氏的供詞,關於嫁給一個老人,她的說法是“報恩”。說自己不會謀害“丈夫”,因為自己的娘家已然赤貧,還得指望著這個“丈夫”補貼娘家。如果是繼子當家,那麽肯定沒有現在過得寬裕。
“有趣啊……”祝纓喃喃地說,“她不是夫人。”
李藏沒有為畢氏請封誥命,她不是“夫人”。
看到一半時,崔佳成、武相又來了。祝纓定的規矩,不能單獨見,現在她們是兩個人,祝纓這裏還有吏、有胡璉,確實不是單獨見了。
祝纓隻得放下手中的案卷,問道:“怎麽?”
兩人對望一眼,武相道:“大人,不知我們能不能看一看女卒們的履曆檔案。”
胡璉“噗哧”笑了出來:“可算想到了。”
祝纓讓一個吏引她們去借看,說:“就在這裏看,大理寺的案卷不許帶出。看完了歸還。”
顧不得其他,兩人趕緊拿了看。攏共八個女人,可以書寫的實在太少了,隻有最簡單的出身和家庭情況,再多也是沒有了。兩人說不上是失望還是別的什麽,歸還了案卷來向祝纓告辭。
武相問道:“不知女囚那裏何時提審?下官也好早做準備。”
祝纓道:“不要管這個。”
“是。”
看她們走了,胡璉才說:“這些女娘,就是比人想得慢。”
祝纓道:“想著了就好。”
“嗯,不錯,有了她們,起碼咱們這兒不會出個孕婦。”
祝纓也笑了,先把這件事放到一邊,著手辦理大理寺的雜務。本來是打算照著陳相的意思,把這個畢氏給開脫出去的,“老人受不了病痛,用藥過量”完全可以解釋得通。沒抓著現行,侍女還拷打死了一個。如果硬要拿這個說事,確實能推翻當地的結論。鄭熹和祝纓本來也都想這麽糊弄過去,人家長子都不在乎了,隻要個“體麵”。李藏死了,她一點也不覺得可惜。不管畢氏是好人還是壞人都不要緊,她不想追究。
但出現“懷孕”這個意外就不對了,是把祝纓架火上烤了。祝纓反而想把事情查個清楚,這樣自己也能多一點幹貨。
實在不得已就出京查案。如果要走,就要把手上的事情處理好,最好連過年的安排都安排好。
她飛快地處理著手上的事情,腦子裏則是想著自己家裏的事兒,怎麽過年,怎麽托付。不能在她出京的時候被人遷怒……等等。
辦好了手上的事,落衙後又去了一些商家,讓他們“照著上麵的地址,挨個兒送到家裏”。她給大理寺諸人補貼,有些是直接在大理寺就發了東西、發了錢,有一些則是讓商家給送貨上門,這樣就要各位同僚留一下家庭住址了,如果不想送到家裏而是要送到“其他地方”也行,留地址。輕輕鬆鬆就能掌握住許多想要的信息。
辦完了這些才回到家裏,花姐正和杜大姐十分不安地等著她。張仙姑問花姐出了什麽事,花姐隻簡單說:“大理寺接的囚犯,挨了打呢。”張仙姑就以為是找花姐治傷的,說:“老三也是的,不能白使你呀,就開個賬,給你開個工費也不算是循私!”
花姐勉強笑笑,張仙姑還以為她是嚇著了,因為祝大說過,牢裏挨打很嚇人的。
花姐等到了祝纓,迎上來低聲問:“怎麽樣?”
祝纓道:“依舊交給我來辦……”
張仙姑道:“先吃飯再說!”
吃完了飯,花姐到了祝纓的房裏,祝纓道:“沒事兒,我應付得來。我本來以為,事情糊過去就算了,現在看來可能要出京一趟的。”
“誒?”
“不能叫他們糊弄了。”
“怎麽?”
祝纓道:“陳相那個人,你知道的,就要外麵看起來花團錦簇的。如今出了這個事,他是糊不上了。可我得糊得上。”
“他是為什麽呢?”
“他不能落人話柄,叫人說涼薄。老上司,他自己背後罵罵就算了,顯得他道德高尚。管,還是要管一下的。”
“好,我為你看好家裏。”
“嗯,如果有什麽事兒,不要管細軟,帶上人,跑鄭府去。”
“這麽嚴重嗎?”
“最壞的打算而已。”
……——
第二天,祝纓隻管處理大理寺的庶務,並不去提審犯人。但是左司直卻跑了來,一臉奇怪地說:“那個事兒,可能不太對勁。”
祝纓問道:“例行盤問,有什麽不對勁的?”
左司直道:“那些衙差說,那個李家家裏一團糟爛,誰幹的都不稀奇。又說,他們家的葬禮上還鬧了呢。”
“怎麽想起來盤問衙役了?問問也好。父親死了,哥哥和兄弟各執一詞,不鬧起來才怪。”
“我本來也是這樣想的,哪知道略一問,才知道有點古怪!”
“怎麽說?”
左司直道:“你見過祖父的葬禮長孫不出來的嗎?”
“生病?”
“縱病著,叔父、姑母挑理,他能不出來?一看不就知道了麽?就是不出來,惹得那幾個人從頭念叨到尾。”
“你是說?”
左司直道:“還真有古怪……要論年紀,李藏的兒子年紀不小了,可孫子還真是……哎呀呀……”
祝纓道:“不好亂猜呀,看來我真要跑一趟了。”
“何必是你?再說了,以什麽名義拿人呢?就憑我們沒頭沒尾的猜測?對別人可以,沒有確實的供詞,就拿個小郎君,不好辦。那邊審了這些日子竟沒有審出來這件事,也是很古怪的。那些個侍女,嘴怎麽能這麽嚴的呢?你別沾這個事才好。”
祝纓道:“可惜已經沾了。”
兩人都很躊躇,左司直的發現不能說沒用,但是也很難有用。
就在他們商議的時候,該知道變故的人也都知道了。
鄭熹把事情給扛了下來,他搶先去見陳相,先發製人,向陳相抱怨他給自己丟了這麽大一個變故:“早知道有這樣的內情,我是怎麽也不敢應命的!”他還真有點後悔,因為知道了李藏和陳相的關係,所以多事暗示了陳相,結果惹出這麽個結果來。
鄭熹平這個事兒也是有代價的。他還得跟地方上的官員扯皮、扛著刑部的最終驗核呢!他把這事兒交給了祝纓,祝纓是他要栽培的人,萬一因為這件事把祝纓也被問個辦事不力給耽誤了仕途,那他就虧大發了!而事情確實是因為祝纓安排了個人把脈給捅出來的,陳相記不記仇,還真不好說。
要他埋怨祝纓多事,他還真埋怨不起來。畢氏不是省油的燈,這事接得大意了!
還不如一開始就什麽都不說正直一點呢!
如今得不償失,他決定及時止損。
陳相也吃驚:“怎麽真有這樣的事嗎?”
“禦醫摸的脈。”
“那該去查地方!”
鄭熹道:“已下文了,先讓他們自查。”這是正常的流程,一般都是發還自查。查不出來、讓上頭不滿意或者上頭另有想法,才會另派人查。
陳相額角的青筋跳了兩跳,陰沉地說:“我知道了。”
鄭熹道:“您得有個準話給我。以學生的淺見,唔……恐怕捂不住了。”
陳相道:“查!我要真相!害!到現在真相還不清楚麽?”
鄭熹道:“那晚輩就去加緊辦了。”
“唉,真羨慕鄭侯啊!”
……——
鄭侯確實是值得羨慕的,因為陳相自己的兒子陳萌,他又辦了一件傻事。
他帶著一個姓李的人找到了祝纓。
祝纓家的地址並不是什麽秘密,但是陳萌到這裏來就很奇怪了。開門的是杜大姐,正在問話的時候,花姐、張仙姑都探出頭來看。花姐與陳萌就打了個照麵,陳萌道:“冠群啊……呃,你、你在這裏了?哦,倒也不奇怪。”
花姐見了他也有點不好意思,福一福,就進了自己房裏。
張仙姑和祝大迎了陳萌,知道他是找祝纓的,說:“大公子少坐,老三就快回來了。”
陳萌就是掐著點兒來的,問:“他近來忙麽?每日按時回來麽?”
“對、對啊。”
陳萌鬆了口氣,道:“哦,這位是李先生。”
“李先生”一身素服,張仙姑就覺得這人不太懂事兒,帶孝的不該亂躥到生人家裏來的。她不太甘願地請他們到祝纓的房裏坐,讓杜大姐給上茶,自己去要回房去準備疊點紙元寶,備香燭,等下得讓祝纓跨個火盆才好。
快過年了,得吉利點兒。
但是張仙姑不敢明著說,她有點怕這個李先生,李先生看起來很有點身份的樣子。
陳、李二人坐不多時,祝纓就回來了。她今天在大理寺忙了一天,聽說陳萌來了,她就知道怎麽回事了。一進西廂,先行禮:“大公子。”
陳萌道:“三郎,實在慚愧,確實有事相托。”
祝纓道:“這位李先生是不是……”
那人起身一禮:“在下李澤。”
祝纓忙還了一禮:“您是上官。”李澤四十來歲了,現在因為死了爹在丁憂,但實際上他身上的品階比祝纓高不少,人家已經從五品了。
陳萌道:“我就說,三郎是個心裏敞亮的人。”
祝纓道:“為的畢氏的案子,是嗎?”
陳萌道:“不錯。”
祝纓歎了口氣,道:“大公子,你不該過來找我的。陳相已經放話了。我不瞞你,大理寺接了這個事,差點掉坑裏了。我們上頭還有刑部,下頭還有當地官員,這頂上壓下的,實在撐不住中間再來這麽一出!”
李澤一臉的為難,道:“確是件難事,否則也不敢驚動諸位。”
祝纓道:“您能給我一句實話嗎?真相究竟是什麽?”
李澤苦笑道:“你問我,我知道的都是一片祥和。”又是行禮,又是賠好話。一個年紀是自己兩倍的人,兩鬢微有白絲了,這樣伏低作小,實在讓人傷感。
祝纓臉上也現出傷感的神色來,忙上前攙他,說:“李先生,您這是……大公子不厚道呀,帶人過來這樣對我,叫我怎麽樣才算禮貌呢?”
陳萌道:“我知道你有辦法的。”
“你想要什麽結果?”
陳萌道:“當然是一床被掩了。”
祝纓道:“恐怕是不能如意的。這件事情,有好結果是老天保佑,沒有,就是我無能。”
陳萌這中人做得,就很失敗。祝纓送他們倆離開,李澤還能穩住跟祝纓拱手為禮。祝纓也跟沒事人一般,也跟李澤道別。
……
祝纓當晚就去了鄭熹家裏。
鄭熹很意外地問陸超:“現在什麽時辰了?”
祝纓道:“我知道,快宵禁了。”
“有事就說。”
“第一,是左司直發現的,據說李家的長孫沒有出現在葬禮上,他的長輩們很是鬧了一場,不確定有沒有關係。第二,剛才陳萌帶著李澤來找我。”
“你怎麽說?”
“我問真相,他說一片祥和。葬禮都鬧起來了,還祥和呢?他想糊過去,我沒接茬。”
鄭熹歎息道:“還是會落埋怨的。”
“那就讓他怨好了。本來也沒說死啊!”祝纓道,“鬧成這個局麵,本就是我多事,有什麽後果,我領就是了!”
鄭熹道:“把真相徹底查出來!”
“誒?”
鄭熹很果斷,說:“既然瞞著不劃算,那就徹查!陳相那裏我去說!你,把這件事,查出真相,辦成鐵案!”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