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定力
魯刺史這是沒話找話。
他與祝纓相看兩相厭,尤其在“獠人”的問題上,他曾動過招撫獠人的念頭,哪知道人家對他愛搭不理的轉頭卻跟祝纓勾搭上了!
比較起來,祝纓對魯刺史的反感沒有魯刺史對她那麽大,魯刺史那麽大一個刺史,居然沒有堅持不懈地為難她一個小小的縣令,隻是當她不存在而已,這已足以令許多可憐的下屬感激涕零了。一個不折騰的上司,何其難得?!!!
上司這麽懂事兒,祝纓早就想好了一定不故意給他添堵的,可魯刺史提的這個問題實在讓她為難。
她壓根兒就不知道京城裏有這麽個人事變動!
我哪知道新的大理寺卿是誰啊?!!!
祝纓隻得裝出一副老實樣子,說:“九卿是國家重臣,下官不敢以卑議尊。”
這話說得很有道理,聽入各人耳中卻有了不同的意味,魯刺史不過隨口一問而已,隨便祝纓說句什麽搪塞了也就算了,他也沒打算從祝纓這兒聽到什麽內幕。但是堵回來就是不給他麵子了,魯刺史臉雖沒拉下來,心裏愈發覺得祝纓這個人實在是討厭!
你在我麵前可沒這麽講究上下尊卑啊!
新仇舊恨,魯刺又想起祝纓在“獠人”事務上也不先向他匯報就搶了個先手,他這個上司竟是從邸報和政事堂的公文上才知道的!偏偏皇帝也誇了、政事堂也表彰了,要參她也不容易、想說她不能幹也不行。魯刺史真想捏著鼻子給祝纓打個“優異”的考語,早早給她踢走,不管是去膏腴之地還是升遷,總之,讓她滾!
魯刺史道:“你還是這麽謹慎呐!”
祝纓繼續裝老實,魯刺史見滿座的知府、縣令連個接話圓場的人都沒有,更覺得祝纓是顆老鼠屎,再放在自己手下得壞一鍋粥,匆匆宣布:“上半年大家做得都不錯,好與不好還要看秋天的收成。各自回還,用心民生。”
“是。”
魯刺史讓大家解散,許多人並不馬上就走,難得到州城一次,不少人是來跑關係、走門路、討好上官的。魯刺史也在這個時候一會兒辦個詩會、一會兒叫幾個人同遊,一次叫上三五人,並不將所有府縣官員叫齊。有人心卻能夠發現,幾次聚會下來,隻有祝纓一個人是一次也沒得魯刺史的征召。
她偏偏還沒走。
祝纓到州城來應付魯刺史純是走個過場,她有更明確的目的:找個製茶的師傅,再買些珍珠寶石海貨之類。
她出了刺史府本該著手辦這兩件事的,現在卻飛奔回驛館,先找了當日邸報來看。任命大理寺卿是件大事,值得在邸報上占個位置。稍一翻找就找了,新任大理寺卿居然是她知道的人。
祝纓伸手在邸報上點了點竇朋的名字,她跟這位竇刺史——現在該稱呼為竇大理了——沒啥特別的交情,比生人好一些,卻又不那麽的親近。再想從大理寺那裏占便宜,可能性就很小了,以後有事頂好是自己扛,別再想著大理寺還有一條後路。
看完這一條,她又將邸報仔仔細細地翻了一遍,沒有找到裴清或者冷雲調任的信息。
小吳端來了茶水,輕手輕腳地退到一邊侍立。祝纓將邸報看完也沒看到自己的熟人再有什麽別的消息,陳巒休致的消息是前幾天登在邸報上的,從那一天之後祝纓看邸報時就格外在意,直到今天也沒看到陳萌有什麽調動。
這幾天也沒有鄭熹什麽消息,連同她的許多熟人都沒有在邸報上麵。陳巒休致,沒有新的丞相,竇朋升任,他的空缺也還沒有新的人頂上。
祝纓放下邸報,問小吳:“你到外麵轉了嗎?”
小吳臉上露出點羞愧的神色來:“沒找到。小人往茶葉鋪子那裏轉了一圈兒,他們的製茶師傅也不在鋪子裏坐著。”
祝纓想給阿蘇家找個製茶師傅,不用多好,比阿蘇家自己的本事強就行。會製茶的人多是在茶山附近,她一個縣令不能擅自離開福祿縣,她便想到州城這裏各色鋪子都有、南來北往的商客眾多,消息會靈通些,打聽打聽也好有個方向。
祝纓道:“好吧,咱們再出去走一走,先看看珠子石頭。”
……
福祿縣窮且沒有什麽特產,州城裏好東西還有不少。
小吳滿心高興,州城裏的一宗特色就是珍珠的交易,在這裏買珍珠的價格、尤其是采珠人自己拿過來賣的價格,非常的劃算。又有,一些海外奇珍、各色寶石也比在京城的便宜許多。
珠玉之贏,百倍。
小吳沒讀過這本書,也知道珠寶利潤極高,那他在這裏買豈不是會……
祝纓看他走路也不一步一步地走了,而是一步一躥,問道:“喜歡?”
“嗯嗯,誰能不喜歡寶貝呢?小人想買點兒。”
祝纓問道:“你有多少本錢?打算買多少?”
小吳一噎,快速盤算了一下,他跟著祝纓開始吃了些煙瘴之地的苦頭,後來日子還算是滋潤的。祝纓是個對己不太在意,對人反而上心些的人。小吳又是衙門裏的班頭,日常還有點外快。饒是如此,他一個才到本地的人,小康,不足以倒騰珠寶。
他慢了下來,心道:我就找采珠人買點珠子,捎回京裏給娘、給姐姐也是很體麵的。
他不太懂珠寶,珍珠嘛也不難懂,大、圓、亮的就是好的。就算他不懂,祝纓肯定懂的,他也不敢要祝纓幫他揀漏,隻要跟在祝纓身後弄點她篩剩下的也就夠了。
小吳穩重地跟要祝纓身後,道:“沒幾個,隨便看看。大人要買什麽?”
祝纓道:“隨便看看吧。”
她的錢比小吳的多得多,倒騰珠寶也不寬裕。揀漏她是不想了的,眼光再好也得有得揀不是?能販運到州城的珠寶都是經過一輪乃至數輪篩揀的,廢料裏有遺寶的情況是少之又少。還是隨緣。州城這邊的價格已然比京城劃算太多了!照價買,隻要東西對、不被騙,都是賺的。
主仆二人先去看看寶石,這裏的小石頭都是一包一包、一堆一堆的,也有米粒大的,也有綠豆大的。滿滿地閃著各色的寶光,看得人眼花繚亂。
祝纓逛了幾個攤子,商人們擺在外麵的多是些次貨,要麽小、要麽品相不好,略有兩顆好一些的在外麵當招牌。
商人給他們小竹簽子,不讓下手,但可以用簽子撥了看。小吳拿了簽子撥來撥去,問商人:“這一包都是一樣的價?我要挑出大的來,你也得照這個價賣我。”這一包的寶石價低。
祝纓彈了彈他的腦門兒,對商人道:“你拿大一些的來我瞧瞧。”
商人再拿出來的就是放在小匣子裏的,裏麵鋪著深色的襯布,一粒一粒的寶石放在上麵,形狀大部分不是特別的規整。小吳把所有的小寶石撥完,也沒揀出一粒能有黃豆大小的,十分泄氣,重回到祝纓身後,說:“大人,要不再換一家看看?”
小吳癟了癟嘴,商人笑得頗有深意了,隨手摸出兩枚核桃大的寶石來,低聲道:“十貫,要不要?”
小吳眼睛一亮,十貫錢他還真的有!
手伸了一半,祝纓道:“別亂動。”
假的,她心說。一看就是假的,這傻孩子還真當了寶了。
一眼看過去,這攤子上大顆的寶石就沒有真的,小粒的反而有真的。要買,還得去正經的商行裏,看那些不是“一文錢揀塊大寶石”的。
商人見祝纓說破,順手將那兩枚“寶石”往邊上一扔,笑道:“哪家都一樣,告訴這位小哥,咱們就是吃這行飯的。拿錢收了貨來,再千裏販運至此,東漏一顆大的、西漏一顆大的,都給你了我們還吃什麽?”
祝纓道:“你這裏的價比京城已算便宜了。”
商人道:“官人說的是。此地距京城近三千裏,路途遙遠,未必安全,所以運過去的才會更貴。”
祝纓與商人聊了幾句,最後也沒在他這攤子上買——這些都不是她要的。
又逛了一些,期間也有看著不錯的,小吳幾次幾乎要湊上去,祝纓都喊停。
祝纓最後在一家鋪子裏問了合適的價格買了一小盒子,足有十幾顆。她身上沒帶這些錢,也是與商人寫契書,後兌錢。十幾顆寶石也不是自己用,她家也不用這些,這些都是給京城送禮用的。不能等到十二月的時候再跑到州城裏買禮物,現在買一些,秋收之後手上有錢了、往州城押運今年的錢糧時再買一些。收拾收拾往京城送,正好能趕上京城過年。
不能年年都不給京城送貴重禮物啊!
商人問:“有極好的匠人,官人要不要他們為官人收拾一下?”
祝纓道:“不用。”這些人的手藝再好也不如京城的匠人。好匠人?手藝好的大多數都得征到京城服役,漏網之魚很少。
接著才是看珍珠去。
走得遠了,小吳突然一拍腦門,道:“哎喲,我剛才怎麽昏了頭了?!大人,我是不是差點兒叫人給蒙了?”
祝纓瞥了他一眼,見他頰上的紅潮褪了一些,又是那個機靈的衙役班頭了。
小吳拍拍胸口,心有餘悸:“這也太可惡了!”接著拍祝纓的馬屁,“還是大人穩得住。要是小人自己,早叫人連褲子都騙走了。”
祝纓道:“走吧,看珍珠去。不是想買些回家?”
“嘿嘿。”
“走。”
主仆二人又去了珠市,祝纓先看珠子,上等大珠她現在也是買不起的。她不刮福祿縣的地皮,自己就隻能是小富,順手給小吳挑了些差不多的,她自己又仔仔細細地選了一些,最後再論斤稱了一些奇形怪狀完全無法串珠串的,還是預備做成粉。
這兩樣買完,手頭還有點餘錢,又買了點玳瑁之類,都是無法挑最上等,隻好自己回再用點巧思了。
東西買完,祝纓就帶著小吳等人回福祿縣去了,留給魯刺史一個揚長而去的背影。她這無心之舉好險沒把魯刺史氣個倒仰。
……
一行人回到福祿縣,縣裏關丞等人看到她完好地回來了,心頭一顆大石落地。
關丞因私吞田地的事情被祝纓給收拾了一回,這結果不能讓關丞感到愉快,但是他更怕祝纓和魯刺史鬥起法來他們這些小鬼要倒更大的黴。祝纓好好的回來,關丞是打心底裏的高興。
他蹭前擦後,向祝纓匯報:“有兩座倉庫在您去州府的時候完工了,那條往府城的小路拓寬工程也快好了……”
祝纓聽他將幾樣都說完了,道:“辛苦了。”
“不敢不敢。”關丞連忙說。
隻要不是事情都堆在一起,底下人忙了一陣之後祝纓都會適當地給一點假,或早些落衙,或就給一整天假。這一回也不例外,她當時就宣布這天下午除了當值的人,其他人都可以回家休息。
衙門內外又是一陣歡呼之聲。
祝纓先不去見父母,她讓小吳將自己從州城買回來的東西送到後麵,自己先發文,給先前派出去的同鄉會館的主事人,讓他們在當地尋製茶的師傅。大理寺以後指望不上了,就算指望得上,也沒那麽巧就能找一個流放三千裏的、手藝很好的製茶師傅。還是自己想辦法。
再翻看一回公文,與關丞方才匯報的內容不差,祝纓這才回家。
後麵,小吳正講得眉飛色舞。與侯五專在背後說上司壞話不同,小吳吹噓的不是他自己而是祝纓。聲音不小,將張仙姑和祝大也引來了聽。
小吳說的是祝纓選寶石和珍珠的事兒:“大人眼力又好,又穩得住神兒。要是我,給我那眼力,我也得賠光呢!”
張仙姑和祝大聽人誇他們閨女,心裏得意得緊,對小吳,他們就不謙虛了,祝大道:“她打小就有主意。”張仙姑道:“是哩!”
他們一處說笑,花姐在外麵將曬的草藥翻一翻繼續曬,七月開始,福祿縣就沒有那麽多的雨水了,晴朗的天氣變多。花姐翻一回草藥,抬頭看到祝纓,提著裙子跑過來問:“回來了?”
“嗯。”
“小吳誇你呢。”
祝纓道:“我不過比他有點定力罷了。”
花姐道:“定力也是一種本事,比眼力還可貴呢。”
祝纓不客氣地說:“對。”
花姐被逗笑了,笑聲將張仙姑和祝大又從小吳的“說書場”引了過來。祝纓看小吳也出來了,說:“也給你半天假,將你的東西也收拾好。”
小吳從懷裏掏出個小布包來,裏麵裝著他買的珍珠,說:“大人,這個您給收著,我怕自己放不好。嘿嘿。”
祝纓道:“大姐,你給他收了吧,這是他給家裏買的。”
花姐也接了,小吳陪了一堆好話,花姐笑道:“放心。”
侯五十分羨慕,心道:我什麽時候能有他這個運氣,說好話也能趕上大娘子他們聽到,還能趕上大人回來聽到。
張仙姑看到女兒就顧不上聽好話了,她拉著祝纓說:“走,屋裏說話。”
張仙姑與祝大現在對她往一些繁華的地方跑並不擔心了,女人喜歡漂亮的東西,珠寶正在其列。張仙姑看了幾塊寶石,頗有點不舍,祝纓道:“喜歡就挑兩顆。”
張仙姑把寶石放回了匣子裏,歎了口氣說:“哎喲,咱哪配呀,隻要你好好的就行。上峰不得打點麽?咱們現在有吃有喝,穿的新衣、住的大屋,還有杜大姐,我也有金有銀。不在這上頭非得圖個好看。”
女兒做官久了,她耳濡目染多少知道了一些,上峰是得孝敬的。得罪了刺史,就得打點好比刺史更大的官兒。
官兒越大,越不吃素。王雲鶴是好人,別人呢?就她隱約聽到的風聲,祝纓在大理寺的時候可沒少借著公中的名目給鄭熹好處。包括鄭熹的親戚,比方那個鄭奕,就為了他家失火,祝纓還被參了呢!
張仙姑都記得真真兒的,現在外任了,能少了這些嗎?還有大理寺的那些人,人情要沒有了點實在的東西來維係,也是容易沒的。
她說:“都收好了。”
祝纓道:“知道。”
花姐問道:“珍珠還是要製粉麽?我來吧。”
祝纓道:“好。”
花姐順手抄起一把形狀各異的珠子,忽然笑道:“這個長得倒像個柿子,我留著玩兒了。”
祝纓突然說:“等一下,我瞧瞧。”
她從花姐手裏接過那顆珍珠仔細看了一下,這珠子有小指頭大小,長得像個扁柿子,祝纓道:“你先把這顆收好,餘下的也先不要磨了,等我看一遍再磨。”
花姐不知道她要做什麽,仍然說:“好。”將一大包珍珠又給了祝纓。
……——
祝纓拿了珍珠回到書房,取一張大漆盤,鋪上布,抓了一把珍珠灑在盤內,一粒一粒地挑選,選中的都放到旁邊的一隻碗裏,沒選中的都放到另一隻大盒子裏。一把一把地挑,直挑到天色暗下來才住手。
第二天一早,祝纓起來先到前衙分派完事務。此時水稻還未成熟,田間尚未開始忙碌,祝纓正能得些空閑,分派完事務又去挑珍珠。
第三天,蘇鳴鸞從山上回來了,祝纓將她扔給小江,自己依舊挑珍珠。
她稱了幾斤珠子,挑了足足五天才挑完,將挑剩下的再篩一遍,最後取中一小匣子,其他的都交給花姐:“這些可以磨粉了。”
花姐道:“那些呢?”
“我有用。”祝纓說。
花姐道:“你淨跟珠子較勁了,不幹正事啦?”
祝纓道:“我得有點定力呀。”
“什麽意思?”
祝纓給她看了幾份邸報,低聲道:“瞧,京城有變動了,陳相休致……”
“哎呀。”
“嗯,大理寺有了新的上司,裴、冷二位至今又還沒有消息。我雖得了表彰,離京城甚遠,也做不得什麽。唯有平心靜氣,做好手上的事兒,不能著急。我一個縣令,能頂什麽用?還是得埋頭幹活兒。”
花姐指著珍珠:“這個?”
“我磨磨性子,順便練門手藝。”祝纓說。
花姐心疼地摸摸她的臉,說:“除了叫你別累著,我竟也沒別的能說的。”祝纓臉上的肉不像一般少女那樣的水嫩,反而略緊實,觸手微硬又有彈性,花姐惡從膽邊手,捏了把她的臉,晃著晃著笑出聲來。
祝纓捂著臉跳後一步:“你幹嘛?”
花姐道:“我熬的涼茶很有用,敗火,他們喝都說好,我給你灌一茶來。”
半壺涼茶下肚,祝纓沒覺得身體有什麽不妥,說:“挺好。”
花姐道:“你要怎麽磨性子?”
祝纓道:“先把萬鐵匠找來,弄套家什吧。”
等萬鐵匠將給一套給珍珠打孔的家什準備好,邸報上依舊沒有新消息,左丞等人也沒有給祝纓回信。福祿縣的秋收卻又開始了。
祝纓也不惱、也不急,收好家什和珍珠,先安排秋收的事。秋收就是搶收,拚的是一個快!收割的時候需要天氣晴朗,水稻收獲下來也需要陽光曝曬,曬稻穀的時候如果遇到大雨,收成也要完蛋。
種了一季的稻穀如果毀在這個時候,比春耕時種不了還讓人難受。
祝纓下令全縣暫停一切徭役,全力搶收稻穀,她自己親自往公廨田那裏監督,親眼看到所有的稻穀都裝好,雨也沒下,臉上不由露出了笑容。接下來隻要再曬上個三、五天,就可以收儲入倉或是舂碾脫粒了。
存儲的時候一般不脫粒,這樣能保存得久一點。至此,祝纓算是學全了水稻的全套種、收、儲,心情也好了不少。
不意卻又有了新的難題——穀倉不夠用了。
兩個倉督一頭汗地跑過來,向祝纓稟告:“公廨田收成已解入庫中,比往年多了許多。小人查問了產量,也不知道為了什麽,今年福祿縣的氣候沒有變得更好,結果卻好像是個豐年,收成比去年多了兩成。眼下糧倉還夠用,等到完租納稅之後恐怕就要盛不下了。”
產量是其一,祝纓又查出許多隱藏的人口和田地是其二,前陣兒把關丞等人私吞的田給摳出來是其三。三項加在一起,福祿縣常用的糧倉就不夠用了。
祝纓心下大定,手中有糧,心中不慌,她還有好些花錢的用項呢!製茶的師傅有幾個,但是福祿縣太偏,技藝不錯的要的工錢貴。
往京中“孝敬”的禮物還得繼續準備著。
這事兒是不能偷工減料的,就像買寶石一樣,以小搏大揀漏一輩子也不見得能遇著一回,正經做生意混飯吃就還得是腳踏實地的買進賣出掙個辛苦錢。頂多因為眼光和運氣的原因比別人的獲利厚一些,該出的力還是得出。
祝纓道:“咱們不是督造了些倉庫麽?橘子還沒下來,先放一些在那裏,等到我往州府發了今年的租賦,倉庫也就騰出來了。”
倉督心裏也是這麽想的,先向上司匯報,上司說了合適換解決辦法,那就是:“大人英明!虧得大人預先修了倉庫,不然以後下起雨來真不知道要怎麽辦好了!”
如果上司想不到,他們再提供辦法,顯得他們辦事踏實有辦法。
得了祝纓的令,兩人拿了祝纓寫的條子,先去征幾個庫來使。而收稅的活兒也開始了!今年收稅與往年不同,收成好了,百姓交稅交得很痛快,催征的人也省了不少力氣。
祝纓命人巡諭各鄉村,每戶按人口收多少糧、多少布,都有定額以免有人從中上下其手。
祝纓收稅收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山上也開始收稻穀了。
蘇鳴鸞知道山下今年收成好了,算一下山上的收成,心道:我們收成不如山下好,也該比往年多一些了,今冬不用再向山下買米了。
轉念一想,現在山下也是豐收米價會便宜些,不如趁低價囤一點。
她想得很好,當天向祝纓辭行,祝纓道:“代我向大哥問好。”
蘇鳴鸞道:“就算我不說,阿爸也知道阿叔掛念著他的。”又向花姐討了幾包配好的涼茶,與伴讀們一齊往山上進發。
……——
到得山上,山上也開鐮收割了。一連幾日,蘇鳴鸞都高高興興地跑到田埂邊看人收割。
山上田間勞作的也有寨裏的平民,也有各富人家的奴隸,也有給富人家幹活的貧苦族人。他們幹得有快有慢,“樹兄”陪著蘇鳴鸞站在山埂上,以為她要親自監工,將手中的鞭子遞給了她。
蘇鳴鸞道:“我不用這個,我就看看。”
一連看了幾天,山上也沒有下雨,蘇鳴鸞道:“看來咱們的天氣也不壞嘛!”
她以往也管家,今年總覺得哪裏有點不對,低聲問道:“今年咱們沒有多收到穀子嗎?”
“樹兄”奇道:“什麽?哪裏有多的?”
蘇鳴鸞皺皺眉,道:“不對啊……不應該啊……山下收成好了,山上應該也不差才是。我得回去問問!”
她耐著性子等著稻穀曬幹,重新稱量過了,是比往年略多了一點,僅僅一點,遠達不到撐爆糧倉的程度。
蘇鳴鸞這下坐不住了,沒到半個月,她就要動身下山。她大哥道:“今年收成不錯,你不在家喝酒跳舞,出下去幹嘛?要請阿叔來,派個人下去就行了。你不是會寫那個‘帖子’麽?”
蘇鳴鸞道:“你不知道,我得去問一問。”
她親自跑下山,想弄明白大家一樣的種地,收獲比山下少她也就認了,為何人家增產她家不增加呢?也不見山下耕種有何不同!
她趁著縣城的城門關閉的最後一刻縫隙闖進了縣城,將關城門的卒子嚇得原地跳了起來。看清是她,卒子道:“蘇小郎,你跑這麽快後麵有狼追著麽?”
蘇鳴鸞道:“是呢,大灰狼。”
“豁!”卒子當了真,趕緊將大門合上。將耳朵貼在城門,卻一聲狼嚎也沒聽到!他不信邪,又跑到城樓上往下看,別說狼了,城外連條狗都沒有!
真是邪了門兒了!
“蘇小郎……”他說,轉身一看,哪裏還有蘇鳴鸞的影子?
蘇鳴鸞先回自己住處將馬一扔,轉身去縣衙求見祝纓。這個時候正是祝家吃完晚飯,祝纓陪張仙姑等人聊完天去看書、處理公務的時間。
今天祝纓沒看書,正在畫圖。
前兩天,她把花姐要來了那顆珍珠,從中鑽個孔,找個銀匠來拉些銀絲,打點小小的銀葉子用銀絲一串,最後掛在簪頭上充個步搖簪。現在這簪子已插在了花姐的頭上了,花姐也喜歡,她看著也覺得不錯。
可見她的想法是可行的。
她仔細著異形珍珠的樣子畫下來,再添幾筆。柿子狀的就添個葉子,葫蘆狀的就再畫個托舉的人形。依著珍珠原本的形狀,隨便想想,添點材料鑲嵌,給它湊成個獨一無二的飾物。
挑幾個依稀有點扇形的,嵌一嵌,爭取給它嵌成個鬆樹的樣子,樹幹用銀、錘打出鱗片狀的鬆皮。劉鬆年拿來當腰間附飾也好、拿在手裏把玩也罷,也都不算粗俗。
她特意挑了個長三角形的,給它鑲個金邊兒,蓮座俱全、充作觀音,做成個簪首,好給張仙姑過年的時候戴。
又有祥雲狀的、瓜狀的,都一一安排。銀匠隻負責打造配件,打孔、串連、鑲嵌都她自己來做。
反正她買這些珍珠的時候是論斤稱的,最貴的花費反而是工貴和銀料。到了過年的時候往京城一送,還挺紮眼的。
她的手越來越穩,心情也越來越平靜。
蘇鳴鸞的到來沒能讓她畫錯一筆,放下筆,她說:“進來吧。”
蘇鳴鸞進了書房才覺得自己莽撞了,低低叫了一聲阿叔。祝纓道:“有急事?”
蘇鳴鸞道:“有一點。”
“哦?”
蘇鳴鸞道:“我不明白,為什麽阿叔這裏稻穀收獲得多了,我那裏卻沒什麽變化呢?我看過的,與以往明明沒什麽不同的。”
“你看到了什麽?”
蘇鳴鸞皺起了眉頭。
祝纓低聲道:“我也看過的。你得讓人願意幹活。同樣的地,多鋤兩下草、多堆一點肥、多鬆兩鍬土,最後收成就好一點。聚沙成塔罷了。”
蘇鳴鸞坐在椅子,慢慢品著這話,說:“阿叔這法子,不太好學。不,應該說很難。”
祝纓道:“不急,慢慢想。你要過的關還多著呢。對了,製茶的師傅找著了,秋茶下來的時候會來兩個人。”
蘇鳴鸞麵現欣喜之色:“阿叔說話算數!”
“也有一件沒有算數,”祝纓說,“答應給你阿爸尋把一樣的好刀,卻還沒有討到。”
蘇鳴鸞笑嘻嘻地說:“那個話阿叔自己對阿爸講。阿叔,製茶的師傅要錢吧?多少?”
祝纓道:“別急,先試試看。”
“沒事兒!手藝不好我也給錢!給他銀子!多多的給!”
祝纓道:“你阿爸是該把家交給你的。”
“嘿嘿。”
“跑了一天的路吧?”
“嗯!”
祝纓道:“回去好好休息,你這個時候應該在山上。”
“算日子我下來得是早了些哈。”
“日子是死的,事情是活的,收獲的時候你不在,你想什麽時候在?收成怎麽分配?接下來做什麽?今年的收成有什麽教訓……這些你不得在場嗎?”
“哦哦!那我去休息了,明天就回去!”蘇鳴鸞見祝纓沒有別的話,風風火火地回了自己的住處。
祝纓搖搖頭,繼續畫她的圖,打算拿幾“顆”長條狀的嵌成處竹叢送給裴清。
手上這些設計得差不多時,又到了押運糧草到到州城的時候了。祝纓打算趁這機會再買一些東西,多稱點奇形怪狀的珍珠,但這種珍珠隻能算是添頭,她還得再搜羅一些正圓的珠子、品相不錯的寶石、海中珍奇。
隻可惜龍涎香她買不到,那東西是魯刺史的囊中物,魯刺史收購之後當成貢品獻上的。
今年她還是先到府裏,跟那位上司同去州城,上司搭了她的便車順利地繳糧入庫。祝纓知道上司的想法卻不戳破,她不與上司一同回去,自己往城裏轉了一圈,采買了自己要的東西,才自行回福祿縣。
福祿縣此時全年最大的一件事已然完成,剩下橘子的事兒鄉紳更熱衷一些,普通人一則不一定種橘樹,二則少,並不很關心。普通百姓更關心的是今年的徭役要怎麽服。
祝纓說話算數,還照著去年修渠的例來,將去年規劃而未及完成的工程向前推進。這樣的工程人工果然差一些,祝纓便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錢糧來雇工進行。她不計性別、不計時間,隻以完成的工量為準發放錢糧。
譬如挖河,就算土石方,一擔土算多少,一天若幹擔土算一個工。無論男女老少,幹夠了就給一個工的錢。朝廷“征發婦人”是能寫到史書裏的竭澤而漁不做人,但祝纓是用“雇”,就繞開了這一條。
流人營裏原本也該無休地參與這樣的徭役,祝纓卻給單八等人另派了一件活計:“你們不是說要天冷才好種宿麥的嗎?種!用公廨田!給我算準了日子,你們不用幹別的,種它,能種多少種多少。”
單八十分害怕:“萬一到明年春耕的時候還沒收割,趕不上種稻子可怎麽是好?”
公廨田幾乎是全縣最好的田地之一,要叫他給種耽誤了,單八很怕祝纓翻臉打死他。
祝纓奇怪地道:“當然是保稻子啦。就地把麥子鏟了當青肥。”
單八雙腿一軟,一臉的痛心:“那多糟踐莊稼啊!!!大人,小人還用那塊地種宿麥,再種一年,反正種子也不夠種那麽多公廨田的。可別鏟。”
祝纓道:“囉嗦!我說種哪兒就種哪兒,你心疼,就給我把地種好!”
單八深吸了一口氣,語氣裏帶點灰敗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