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義絕
李福姐的案子審得並不順利。
主審官應該是祝纓,但是還有一個對案子極有興趣的冷雲。他說自己不會幹預祝纓審案,卻又搬了張椅子就坐在案邊直勾勾地盯著堂上。他的身後有幕僚有長隨,虧得沒把一幹伺候的人都帶上來。
他一來,南府的那位上司也到了,他在另一邊直勾勾地盯著看。
祝纓一切如常,堂上福祿縣的差役們不免緊張,列隊都比平常參差了幾分。
然後是當事人。
原告被告雙方都不是福祿縣人,黃十二郎還有幾個人知道他,李福姐幹脆是默默無聞。也沒幾個人能說得清他們之間的前因後果、恩怨情仇。大部分旁聽的人是衝“審案子”才來跑過來看熱鬧的。
近來思城縣發生的一些事情也通過官吏家屬、行商小販之類隱約傳過來了一些,這種以貧告富還有可能被主持公道的事情,實是百姓最愛看的橋段。他們都帶著一顆緊張的心,也對結果有著深深的期待。
而同來圍觀的鄉紳們的心情就複雜得多了,林翁知道的最多,閉口不言。其餘有不少是縣學生的家長,知道得比一般人稍稍多一點,也僅限於“清查隱田隱戶”之類工作,更受重視一點的比如顧同幹的是“收集訴狀”。“仿官樣”這樣的活計是不會交給這些學生幹的,卻是最能驚動上麵的罪名。
鄉紳們多多少少有些賦稅上的貓膩,祝纓一年一年地跟他們鬥智鬥勇,就是讓他們多吐出來一點。鄉紳們呢,也知道這事兒不太合法,又舍不得如數上繳。可謂左右搖擺。聽說下了這樣的狠手,他們心裏很不是滋味。
案子一開始,祝纓命帶原告被告上場,圍觀者一看雙方的樣子,或發出驚訝的呼聲,或在心中惻然。
黃十二郎,一個胖財主,經過一個月的牢獄,肚子小了一圈兒,仍胖。胡子拉茬的,眼睛比以前都顯大了一點,身上最醒目的是那身囚服。
能讓黃十二郎穿上囚服,放到思城縣絕對能讓人驚掉眼珠子。
反觀李福姐這邊,他們一家是原告,雖然也安置在縣衙裏,身上也沒穿囚服,還穿著布衣。衣服都是舊的、帶補丁的,隻有李福姐一人穿著像樣一點,從老到小精神比黃十二郎要好多了。
兩邊一打照麵,李大就上來要打黃十二郎:“呸!畜生!你也有今天!”
他為祝纓帶路查了黃十二郎的家,覺得這件案子是贏定了,不像是偶爾有的縣衙的官吏,開始裝成好人樣將他的實話掏完了就翻臉不認人還要打他。黃家都被抄了,還能有什麽?!他要不抓住這次機會,官司就贏不了,全家這些年的苦就白受了!
起手就是大戲!
圍觀的百姓有緊張的,也有叫好的,熱熱鬧鬧仿佛賽神會。
祝纓將驚堂木一拍,童立趕緊指揮著衙役將雙方分開。李大被兩人架著還抻著腿要踹黃十二郎,黃十二郎在牢進裏關了一個月,從憤怒、焦慮到恐懼、掙紮,如今終於可以有說話的機會了。他也大聲叫:“冤枉!”
人是被冷雲下令關的,冷雲輕蔑地哼了一聲。
祝纓又一拍驚堂木,道:“肅靜!”
衙役維持完了秩序,祝纓命原告陳述。
原告還是李福姐主講,她起初講得還算有條理,但是氣氛到了,也是眼見著有希望了、圍觀的人很多,情緒就越來越激動。她說兩句案情,就要罵五句黃十二郎,從“不是男人”、“自己生不出兒子”罵到“祖上缺德、活該絕後”之類。
兩縣地域相近,方言口音雖有些差別,互相勉強能聽得懂,百姓們聽她罵也覺得過癮,心情從案情也變成了罵街。案情是什麽、真相是什麽,好些人都開始忘了。
祝纓不得不打斷她,說:“說案子!”
黃十二郎開始是喊冤的,但是一個男人聽到自己的婢妾罵他不是男人,總是忍不住的。他冤枉也不喊了,開始罵:“賤-人,我何嚐虧待你?給你吃給你穿,你這等不安分……”
“沒有你,我也不能缺吃少穿,有了你,我連人都做不成了哩!”
李老娘見女兒被這男人當堂羞辱,也跟著上來幫腔相罵。鄉下老婦罵人,忌諱又少一些,黃十二郎指李福姐人品低賤,李家是不知足要訛他官司。李老娘直奔他下三路一擊斃命:“不知哪裏來的婊-子養的閹貨!”
雙方頓時不講案子變成了人身攻擊,說著一堆少兒不宜的話。圍觀者聽了一陣的叫好。公審變成唱大戲。
冷雲的方言水平不足以讓他聽懂這些話,因當地方言描述某些詞匯時用詞與京城標準官話有很大的區別,完全可以當黑話來用了。
祝纓將長案敲得啪啪作響,衙役們一通亂棍才將秩序重新維持起來。
雙方都吃了點小苦頭,不再罵,李福姐繼續說案情,說著說著,又忍不住譏諷黃十二郎:“再好的地,種子癟子也沒用。”之類。她可謂深懂黃十二郎之心,專踩黃十二郎的痛腳。黃十二郎在一旁以綿密的“賤人”給她伴奏。
好容易她說完了,祝纓再讓黃十二郎陳述。
黃十二郎說的也還是那一套,他是有契書證據的,福祿縣拿不到證據不能說就沒有證據,要不就交到思城縣來審。
李大聽了就想笑,對黃十二郎說話總以“呸”字開頭,才“呸”出一個字,祝纓一個眼風掃到童立身上,童立先把他給製止了。
祝纓又問李福姐有沒有證據,李福姐當然是沒有證據的,不過她會扯。說:“大人莫在信他,思城縣衙門裏上下都叫他喂飽了,誰不向著他?他幹的事還少麽?宅子裏的三娘家裏欠他一石租子兩年就滾成了十石,最後把三娘抵債!還有村東的孫四,灌田時他將渠堵了叫水隻流往他家,孫四悄悄扒了渠,他說孫四偷他的水,將人也打死了……”
祝纓一拍驚堂木,道:“說眼前!”
這一件是真的沒有的,李福姐跟黃十二郎過了好幾年了。黃十二郎說的是:“是想要訛我的錢補貼她娘家,我給了,她家猶嫌不足,就要訛我!否則這幾年,兒子都生了,何至於此?何至於此?”
聽的人都議論紛紛:“這媳婦兒貼娘家也是有的,妾麽,更要往娘家扒拉啦!”
李福姐紋絲不動:“呸!你兒子不是你老婆生的麽?他管姓林的娘子叫娘,管姓林的叫外公,跟我姓李的什麽幹係?”
哎,就是不認。
“你這婦人,一日夫妻百日恩,縱不認我,怎麽連兒子也不認了?”
兩人越說越離譜,一些看的人從義憤變成“過癮”。冷雲說是要看祝纓審案,聽到這裏終於忍不住了,低聲問道:“難道?這狗東西犯禁違法是實,卻沒有對不起這婦人?他都肯認兒子是這婦人生的了……”
他看這李福姐一家窮的窮、幹的幹,李福姐人也生得不怎麽好看,再看黃十二郎,雖不英俊,卻是個白胖子,帶點養尊處優的氣質,更像是“自己人”。
祝纓歎了口氣:“大人,李福姐沒證據,咱們卻是有的。”
“誒?有這個的嗎?”
祝纓道:“這就拿出來。”
兩人耳語一陣,一旁的上司坐得十分難受,以他對祝纓的觀感,祝纓絕對會有後招。可是整個案子他一點參與都沒有,這結果還得跟他有點關係——失察。
他又看了祝纓一眼,祝纓對他道:“大人放心,此案必結。”
她又拍了一下驚堂木,道:“來人!”
祁泰自己躲了,他寧願去核黃十二郎和思城縣的賬目也不想在這樣大庭廣眾之下出頭露臉。項樂捧著簿子走了過來。
祝纓道:“念。”
項樂翻開折角的一頁,念道:“某年某月某日,給某吏錢若幹、金鐲子一個,裏正某人,錢若幹、酒一壇、米一石,立李娘子身契。寫身價錢若幹。”
祝纓抽出一根簽子來,正正地擺在桌麵上。
黃十二郎一聽,臉色大變!旋即大聲說:“大人,這不證明小人立契給錢了麽?”
李大聽了,大罵:“呸!你家的狗腿子拿著我們的手按的手印!不然你給他們錢幹嘛?”
黃十二郎叩頭道:“大人,三位大人,我給謝媒錢總不犯法的。”
冷雲問祝纓:“怎麽說?”
祝纓對項樂道:“念。”
項樂倒了一下手,抽出另一張紙來,念道:“黃十二郎子某,某年某月某日出生。”
別人還沒聽出來,一旁的女典獄們先聽明白了,定契的日子和孩子的歲數合不上!是先搶的人,後生的孩子,契書是最後補的。
祝纓又抽了一根簽子放在另一根簽子旁邊。一旁旁觀的鄉紳看了,對黃十二郎由同情轉為輕視,他們以為自己看懂了:縣令大人要治黃十二郎,還是因為黃十二郎的這個破態度。他不老實!等著挨打吧。
黃十二郎還要掙紮:“原是仆人,生了孩子再補。”
祝纓說:“帶上來。”
大管事殺了,還有二管事,縣衙裏經手的官吏還在,祝纓已在冷雲的命令下接管了思城縣,這些也就到了她的手裏,童波將人押了上來,兩下對質。二管事和文吏還沒來得及挨打,到了一見黃十二郎身著囚服,二管事想哭訴的心頓時熄了,老老實實地說:“是因大官人……”
他抬手“啪”地給了自己一記耳光:“是因黃十二家造孽太多沒兒子,那天強占了李娘子,他原本不在意的,後來聽說有了身子才說要留下來。等生了兒子,說,大娘子也不能生兒子,另兩個姨娘也不能生,隻有她能生,就是命裏要為他生兒子的,不能再放了她走。李家要人,他就命大管事去縣衙買通了路子,立了假契。衙裏蓋了印,假也是真的了。”
文吏也隻管磕頭:“小人失察,他們說給了李家錢,小人以為以黃家之富不至於昧這點錢,又有證人,就給立了。”
契書上的證人裏正叩頭道:“小人冤枉啊!看黃大官……”他也打了自己一巴掌,“黃十二家這麽有錢,李娘子兒子都養下了,日後兒子就是財主,怎麽能不願意呢?就給當證人。”
祝纓又抽了一根簽子,三根簽子並排擺了,才說:“你們也不是好人。如果連官府的文書都不可信了,這世上還有什麽文書是可信的?嗯?”
冷雲看舒服了,道:“跟他們囉嗦什麽,趁早判了這個!”
至此,圍觀的人也都看明白了,黃十二郎是真的幹了強搶民女的事兒,這事兒可夠惡心的了。林翁在一片議論聲中,將頭埋得很低,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黃十二郎還要爭吵,祝纓先提起一根簽子,道:“二十板子。”
二十板子打下來,黃十二郎又羞又怒又驚,再也狡辯不出來,隻有一句:“怎麽能這麽對我?”
祝纓又命把裏正、二管事“二十板子”,思城縣那個文吏“四十板子”。
打過了,再宣判,黃十二郎強搶民女是實,判李福姐回家,又當堂算了一下錢。李福姐被強占時的工錢是每月五十文,在當時不算很低了,乘以十二乘以年,從黃十二的家產中扣除。然而這也不過是幾貫錢。她又算了李家這些年因為此事奔波受損,再從黃十二家扣二十貫錢補給李家。李氏一家回思城縣的盤費、在福祿縣的食宿費,也都從黃十二家扣除。
黃十二郎這輩子也不曾受過這樣的苦,心中大恨,他趴在長凳上,白眼上翻惡毒地看著祝纓,心道:你等著!我回去就將戶籍遷回,二十貫?我連二十文也不會給他!
哪知這還沒有判完,驚喜還在後麵,祝纓是先安排了苦主,還沒判他這個被告呢。被告黃十二郎一是強搶民女,再是強-奸,然後是賄賂,再是偽造文書,現在是當堂扯謊妨礙辦案,幾樣合並得給他判個流放三千裏。
黃十二郎心道:我要告你!我要告你!
他還有錢,家業還在,就算破上一千貫,他也要把這官司打下去!官官相護也沒關係,就不信他們能在朝廷裏也一手遮天。讓娘子去京城喊冤。
祝纓歎了口氣道:“來人!”
童立童波上前:“在!”
“去把黃家的賬封了,先把錢數給李家。”
黃十二郎震驚了:“你敢?!!!”
冷雲忍到了現在,之前他一直看好戲,偶爾評一句也是小小聲跟祝纓說,真是做到了不幹涉。現在見黃十二郎還敢反抗,冷雲道:“還敢咆哮公堂、威脅朝廷命官?!再打二十!”
衙役們看了一眼祝纓,祝纓道:“我看他中氣十足,撐得住。”她從簽筒裏又抽出一根撿扔了下去。衙役們就勢又給了黃十二郎二十板子,縣衙打板子是不管貧富貴賤扒了褲子打的。祠堂“家法”裏小少爺往屁股上蓋皮墊子擋板子的事兒是不可能發生在正常官府的。
黃十二郎再次“受辱”,全然不懂為什麽還要封他的家。他大呼:“奪人家產啦!”怪不得之前不收他的禮,原來這個狗官要的更多!
“哈哈哈哈!”圍觀的百姓一陣大笑,都指指點點,說這個傻貨,祝大人從來不幹這種事。笑完了,有人大著膽子往他身上啐唾沫。
衙役也故意當看不到。
祝纓道:“黃十二押下,退堂!”
黃十二慘號:“為何還要抓我?”
冷雲已經不理他了,指著案上的兩根簽子問道:“這是幹嘛?”
祝纓道:“他還欠兩頓板子呢。”
“啊?”
祝纓道:“過一次堂,撒三次謊,打二十板可不能算完。後麵那二十板子是您要打的,咆哮公堂,不算在撒謊裏。”
她這賬算得倒清楚,冷雲的表情定格了一下,然後大笑:“你算得倒明白,我以前錯過太多了!早知道在大理寺的時候我不出去跟他們混,看你審案比跟他們一處可有趣多啦!哎,行啦,你們也別磕了。”
李家人等都判完了,見黃十二有了報應了才一齊磕頭。
祝纓道:“起來吧。”
冷雲還沒看過癮,問道:“私設公堂的案子,你打算怎麽審?現在忙不忙?”他還想再看一看。
祝纓道:“可您得回去了呀。案子有什麽好看的?接下來的扯皮、寫文書才是大頭呢。”說完,走下去將李老娘扶了起來。
李老娘道:“大人為民做主,萬代公侯。”全不見剛才罵黃十二郎時的百無禁忌。
祝纓道:“別磕啦,不值當的。你們別愣著啦,勸一勸你們爹娘,好好服侍回家吧。”
李大和李福姐等人都跪著接著磕頭:“不過磕幾個頭,以前頭磕破了也無人管的,現今再磕幾個也是值的。”
冷雲追了過來要跟祝纓說案子,看著一家子頭磕得此起彼伏,也有點眼暈,道:“哪用這樣?”
李福姐說:“大人對咱們好咱們不是不識好歹的人。大人將那畜生趕走了,不然我就算回了家,一家子也隻能逃命了。您不知道他在思城縣是個什麽樣的霸王!人都怕他,不敢幫我們。”判完了她才有了後怕。但凡是個思慮不周的縣令,哪怕是有一顆正義的心,判了她回家。以黃家之勢力,李家能過成什麽樣子呢?不好說。
祝纓讓衙役將人都扶起來,說:“你們要是等得及呢,過兩天與我一同去思城縣吧。”
冷雲發出一聲疑惑的:“咦?”
祝纓道:“大人,裏麵說。退堂。”又命人安排上司休息,上司道:“刺史大人都不累,我有什麽累的?”硬跟著到了後麵。
……
退到了簽押房,冷雲坐下,問道:“你還要去思城縣?”
“思城縣那麽多告他的呢,他得帶回思城縣去審。裘縣令是朝廷命官,又有受賄等事,有損朝廷之威嚴,連同縣衙官吏,可以公開判,不能公開審。斷了他們在思城縣的聯係,在福祿縣審他們就很恰當。黃十二郎盤據思城縣多年,**威甚重,要百姓看著他的樣子,才能讓百姓不再畏懼他、才能讓百姓對朝廷重樹信心。”
董先生在一旁聽著,心道:可算有個明白人肯跟大人誠實說話了。刺史府裏那些未必是不明白,卻是不肯說。
其實一開始是肯說的,但是下屬麽,幹事給上司出主意的時候習慣留一手,或者故意留下小瑕疵,等著上司指出來再說“還是大人周到”就能很好地討好上司了。給冷雲出主意的時候,冷雲看不出毛病來,他們就越來越糊弄。
冷雲道:“這話不假!我與你同去思城縣吧。”
“咦?您不回去主持一下秋收麽?您才來,秋收不止是點賬,糧倉您總得看一看,還有去繳糧的路,到時候各府縣的糧車雲集……”
冷雲擺擺手:“我去給你裝裝樣子,壓一壓就回刺史府。”他很想看祝纓審案子,最好跟今天這樣起承轉合,原告被告的熱鬧有,圍觀群眾的氛圍有,主審官掌控全局,被告每一辯解扯謊都有主審拿出證據抽回去。最有趣是那三根簽子!
祝纓道:“也好,請您先回清風樓,下官這裏也準備一下,處理一下積壓的公務,三五天後咱們就身。”
冷雲道:“好!”
祝纓沒問冷雲刺史府的公務怎麽辦,勤快就勤快的辦法、懶有懶的辦法,於冷雲,他少管一點可能會更好一點。她還有一個上司要應付,上司權衡再三,認為祝纓才是主心骨,有主意的人是不肯輕易給他交底的,他跟著冷雲走了,無論如何他得抱緊一條大腿才好。
祝纓則留下來處理公務,關丞小心地上前,問道:“大人,這黃十二?”
祝纓輕笑一聲:“你這回沒收他的禮物吧?”
關丞腳一軟,跪下了:“不敢不敢。”
祝纓將了攙了起來,道:“怕的什麽?來,幹活了。這裏頭沒咱們福祿縣的事。”
“是是。”
關丞匯報,祝纓批示整理,很快將最重要的幾件公文批完,祝纓看時間也晚了,讓關丞也回家,她自己則回到了後衙。
後衙那裏,小江主仆二人與祁小娘子一起陪著張仙姑。張仙姑看祝纓來了,道:“怎麽樣?怎麽樣?”
祝纓道:“判了。”
張仙姑道:“我不是問你這個!我問你花兒姐什麽時候能回來啊?哎喲,她一個女人家,你給她弄到那裏去幹什麽?我不掛心呐?你幹娘走的時候就掛心她。你……”
“有項安陪著呢,我又安排了典獄伴著。那宅子裏的女眷得她看一看。”
“那我不管,你盡早給她接過來。她跟你不一樣,你糙,她不行。”
“知道了。”
小江看著張仙姑不放心的樣子,說:“大人,要不我去換她回來。”
張仙姑道:“那不好吧?”她看了一眼小江的腳,覺得這樣不行。
祝纓道:“換什麽換?不嫌煩?過兩天我還過去呢。哎,不說了,裘縣令還等著我去審呢。趕緊吃飯,今天夜審。”
張仙姑吃了一驚:“你現在還能審縣令了?”在大理寺的時候,再大的官兒祝纓也經過手,甚至坑過丞相。到了福祿縣,她就隻能管本縣比她小的官兒了。
祝纓道:“冷大人下的令。”
“哦哦,那吃飯。”
祝纓吃飯一向很快,她放下碗筷的時候小江、祁小娘子還沒吃到一半,張仙姑年紀漸大,胃口不如以前吃得也慢些,隻有江舟快吃完了。祝纓道:“你們慢慢吃……”
曹昌在二門上說:“大人,林翁求見。”
祝纓一擦嘴:“我去見他,你們慢慢吃。”
林翁是帶著老婆和女兒直接到後衙來討情的,林八郎被調到思城縣參與了對黃十二郎的清算,這讓林翁覺得自己還有一點希望。女婿雖然判了,但是想請祝纓高抬貴手還把黃家留給他女兒。一家三口商議了一回,林氏道:“我早說,我情願貼錢發嫁了福姐,就是那個千殺刀的不肯!現在可好!如今他在牢裏做不得主,我反而方便了。我情願給李家五十貫,將這案子早早結了。將家裏門上的封皮揭了好過日子。”
林翁覺得這事可行。他打探得知思城縣的官吏也被抓了,暗想:這是當官的人之間在爭鬥,女婿隻是池魚,倒還能開脫。
其時偏僻地方的百姓無論貧富對許多事都不是很了解,思城縣的鄉民間哪怕進過“仿官樣”也不知道這是犯法的。李大不知道“私設公堂”是個什麽罪過,實際上所有的鄉民都不懂怎麽利用這個,否則早早找個人——比如魯刺史——告了,黃十二郎早死在魯刺史手裏了。
他們既不知道,祝纓那邊也沒有宣揚這一條訊息,無人覺得重要也就無人說嘴,隻說黃十二郎什麽大鬥進小半出、欺男霸女的事兒去了,林翁也就沒想私設公堂的罪過。這些個事兒,就算判黃十二死刑,也不至於抄家的。
林翁今天看審,覺得封賬可能就是為了查證據。現在把人判了,黃家有錢,出些錢死刑也能改判流刑。認罰認栽減輕罪過,趕緊結案,好好過日子。上頭神仙打架,愛怎麽打怎麽打。
一家三口抱著這樣的心,跑過來找祝纓了。
祝纓在書房坐下,一家三口進來就跪下了。
祝纓道:“這是做什麽?”
林翁道:“求大人憐憫。”
“想和離?也行,你遞狀子,我判。你的嫁妝一文不少拉回來。”
祝纓知道這位林氏在黃家也未必就全是個大善人,不過一個女子,嫁了黃十二郎,她能做個什麽主?林氏已算是腦子清楚的了,祝纓無意為難,也不想跟本縣的鄉紳這裏太苛刻。
林家三口不磕頭了,仰臉看著她,十分吃驚:“大、大人?不、不是……”
祝纓道:“那麽個東西,還舍不得呢?”
林氏道:“妾已嫁了他……”
“所以說和離啊。”黃十二郎的案子還沒完,祝纓不能透露內情給她,卻還是希望林氏趁早跟黃十二郎離婚算完。這事兒她還是能做主的。
林氏還是叩道:“那豈不無情無義?還請大人憐憫。”
祝纓對林翁道:“你怎麽說?”
林翁福至心靈,道:“不知小婿這罪過……”
“那不是你該打聽的。”
林翁心裏升起不妙的預感,祝纓從不故弄玄虛,說不告訴就不告訴,能說的直接就說了,要幹的直接就幹了,說的話都要應驗的。“不該打聽”,聽著就不對味兒。
林翁道:“小人就這一個女兒!唉……請大人垂憐,他一個婦道人家,什麽都不懂,平白遭到災禍,是我做父親的沒有安排好。”
林氏道:“爹?”
林翁把女兒推到妻子的懷裏,道:“你們回家去。大人,小人回家就寫狀子,告與黃十二郎離婚。”
林氏還不甘心,林娘子也猶豫得厲害,林翁急得站了起來將二人推出去給自家仆人:“帶她們回去!”
自己重又回來向祝纓請罪:“小人心急失態了,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天下父母心……嗚嗚……”
他哭得十分動情,祝纓問道:“父母愛子女,怎麽給閨女選了那麽個東西?以後長點心吧。”
林翁聽得越發覺得不妙,忙哭訴:“不是因為貪圖他家什麽,就為她夫婿不用跟兄弟分家產。”
“哦。”祝纓說。她饒有興趣地看了一眼林翁,心道,他有八個兒子,一分家產,謔!有意思……
祝纓道:“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了,你也別再這兒哭了。官府斷案不是你該過問左右的,你隻管做你該做的事情。”
林翁無奈,隻得返身再叩首,問道:“那小兒八郎?”
祝纓道:“我自有安排。”
……
林翁一家一鬧,夜審的時間又推遲了一點。
夜審審的是思城縣的官吏們,地點是在福祿縣的縣衙,他們關在原本李大住的地方,跟黃十二做鄰居。縣衙牢房沒有大理寺獄那麽大,單間也少,祝纓也知道不能完全杜絕串供。隻好把官員一人一間,黃十二郎單間,其他人隻有通鋪,再派典獄看著,留意不讓他們交頭接耳而已。
冷雲也酒足飯飽,過來旁聽夜審。
最先提審的是裘縣令。
裘縣令臉色灰敗,道:“禮法律條我都懂,是我失察。”他心裏無論怎麽想,也是不能在這上麵再嘴硬的。黃十二郎的“仿官樣”擺在那裏,狡辯是無用的。不如揀最輕的“失察”給認了,總好過“同流合汙”和“放任自流”。
再有“賄賂”一事也是如此,縣衙收了錢,他也隻認“失察”。反正不是他主動索取的。
無論冷雲還是祝纓又或者是上司都知道他這麽說的意思,冷雲道:“還不老實,我看你也想挨打!”
雖說“刑不上大夫”,大部分時間也是給官員麵子的,某些時候卻要看主審官的素質和心情。冷雲的心情顯然不太美妙,他用眼神對祝纓示意。
祝纓道:“大家同朝為官,裘令說是失察,那就當是失察吧。您現在還是官員,具本自辯吧。我給您準備筆墨,如何?”
裘縣令道:“好。”
冷雲又看了一眼,祝纓派人把裘縣令給帶了下去,接著審其他的官吏。對官員,也是讓他們“具本自辯”。對文吏就沒有半分客氣了,拿過來先打二十板子。
冷雲精神一振:“說!”
祝纓道:“且慢!拿簽來。”
她命人拿了一把竹簽來,讓他們抽簽,一輪抽出一人紅簽。各人回答問題,有對不上的,由紅簽者挨打。一輪打完,再抽下一輪。不願意抽的,祝纓代他們抽。她問的問題有時候是與黃十二郎無關的,有時候是突然問某一天誰幹了什麽事、甚至會是問剛才自己是哪隻腳進的門,之類。
冷雲一麵覺得新奇,一麵覺得不對:“這是要幹嘛?”
“防止串供。”祝纓說。是黃家給思城縣報的信,不是她的人去把人騙過來分開審的。思城縣衙有足夠的時間結成攻守同盟。如果他們公推出一個人來頂缸,什麽事兒都是他幹的“汝妻兒吾養之”,其他人頂多是雞毛蒜皮,一頓板子,繼續魚肉百姓。這個時候,一般管賬的、管事的出來扛死罪。
“當年邵書新受罰幾乎要流死,就是充的這個角色,”祝纓向冷雲解釋,“不過他不是自願。在這裏,世代為吏的都住在這兒,嗬,更容易‘自願’。”
所以先不審,先打,還是抽人來打,擺明不講理,如果有串謀,就是打亂步驟,讓他們不得不一直更換替罪羊,一直打下去,總有開口的。如果沒有串謀,那也不冤枉,那不能拿了錢不給朝廷幹活還不挨揍不是?
幹活和挨揍,總得選一樣。
當然啦,憑著黃家和縣衙抄出來的賬本可以定一部分的罪,但是誰都知道,有些事兒是不可能記在縣衙的明賬上的。時間又緊,祝纓打算在裘縣等人寫完自供狀之前就先把這些口供都拿到,再和冷雲寫個奏本有理有據結結實實地搶先告一狀。
不能讓裘縣令等人的奏本先到京城——雖然這玩藝兒什麽時候送是她決定的。
冷雲再次感歎當年自己在大理寺荒□□春,興奮地看祝纓夜審。
接下來他就笑不出來了。
文吏們受打不過,又實在扛不過祝纓太會“玩”,不知道下一板子會不會落在自己身上。貓捉老鼠一樣,完全不像是要審出什麽來,倒想是衝著打死他們去的!最先是有父母的年輕人繃不住了,一開始哭著招認,隻求速死。
他們供出來的東西讓冷雲越聽越不對勁兒。什麽“大人要下鄉,咱們先給他安排好了,會告狀的刺兒頭就安排在後麵,隻安排些看著和氣的憨厚長者,或者嘴甜的孩子,老實的夫婦,問什麽都說還好。”
什麽“到一處安排吃酒,要是大人生氣了說要簡樸,就安排一處整潔的人家,預先給他家安排好酒食。”
裘縣令也是現世報。他們怎麽糊弄冷雲的,底下人就怎麽糊弄裘縣令。場麵給足,賬上的錢糧也交了,賬麵下的不讓他知道。
冷雲還有幾個厲害的幕僚,裘縣令手下就沒這麽厲害的人物了。冷雲手下有個肯親自幹事的祝纓,裘縣令手下同樣沒有這樣的人。裘縣令比冷雲更通庶務一點,但是這個官兒做得,隻要上司那裏能過得去,也沒必要去費那個勁大力整治。能整治出個什麽樣子來呢?不如維係。
他也照樣發布政令,何時春耕、何時秋收、何時收稅,照著他的命令辦,一切也都井然有序的。他接著前任的攤子,拿著縣城的賬本核對著稅收、庫藏,經營著到手的攤子,也經營得有聲有色。隻是不將眼神往賬本之外的地方投注。
沒有意外發生的時候,思城縣的一切都運作良好,一旦有事,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外麵雞鳴聲起,冷雲起身抻了個懶腰:“接下來幹什麽?”
祝纓道:“看好了,別叫他們自盡了,告訴他們,是黃十二郎私設公堂事發了。剛才聽他們的口氣,隻有裘令知道,別人是不知的。”
冷雲道:“他們不得都推到黃十二頭上?”
祝纓揚著手裏厚厚的一疊口供,道:“所以先審呀。等會兒叫他們拿著這個跟賬本兒核對。核完了,明天判了離婚,咱們再去思城縣。”
“離婚?”
祝纓說了林氏的事兒,冷雲道:“你倒好心。”一般,不拿老婆孩子當整個兒的人,隻能算半個,所以丈夫砍頭,妻兒就是流放或者沒為官奴之類,通常不一起殺,龔劼的妻子那是特殊情況。祝纓要給林氏一線生機,冷雲也不覺得不對。
兩人略聊兩句,天漸漸也亮了起來。冷雲道:“那些事兒我就不管了,咱們後天再動身吧。”
“是。”
次日,祝纓接了林翁申請給女兒離婚的狀子,寫的是女婿“凶頑”不服管教,對他惡言相向還“毆打”他,要求根據“義絕”來離婚。
祝纓看了一眼,也沒有公審就判準了。
林翁拿到了判準離婚的文書,心中一片茫然,顫巍巍地離開了縣衙。回到家中,將嫁妝單子翻出,命人往縣衙裏送,請祝纓將嫁妝也發還。
祝纓收了他的帖子,說了一句:“知道了。”林氏沒有陪婚土地,有陪嫁的丫環,也有些財物。命人去清點,發現有些東西不在福祿縣城,應該在思城縣黃宅。祝纓原本想說“折算”,轉念一想,讓林翁帶著兒子女兒和家丁一起去思城縣黃宅辦交割。
兩個女兒嚇得哇哇大哭,林氏抱著兩個女兒坐在**發呆,她的身後是一個趴在她肩上的哭泣的小男孩。她是個有成算的婦人,不能說多麽的善良,倒也大度,此時卻是完全的束手無策了。黃家家財被封,她很有點懷疑是官府要謀財害命了,則此事無解,還要感激祝纓沒把她和兒女也一塊兒填裏麵了。
可接下來,要怎麽辦呢?
外麵的鑼聲響起,是有官差宣諭:黃十二郎私設公堂、殘害百姓,現在已查實證據,不日押往思城縣公審!
林氏忙擦去了眼淚,跑到街上去看,隻見以前威風八麵的夫君正被關在一輛囚車上,囚籠很高,他將將站在裏麵,在上麵露出個頭來,仿佛是東院堂院裏被關在站籠中的無賴一樣。
林氏眼前一黑,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