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碰撞
祝煉又興奮又緊張,他努力讓自己的下巴不要揚得那麽高,要表現得鎮定一點。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或許不明白接下來的事情意味著什麽,一個經曆坎坷如祝煉的七、八歲的小男孩卻已經能夠體會到許多事情了。
他拉著祝石的手一直不肯鬆開,這個大個子的同伴也感受到了一絲緊張的氣氛,因不懂,但是看到三個小女孩兒,祝石也本能地覺得不安。
那一邊,蘇喆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她告訴自己,不能一驚一乍的,到了府城,她是仆人們的主人、是他們的主心骨,她是拿主意的人,她得比仆人們更有氣派才好。
小侍女卻忍不住了,她指著兩個男孩子:“什、什、什麽?你你你、你、你們撒謊!你們怎麽能?怎、怎麽配……”
小侍女被氣得直嗑巴。
蘇喆道:“別說話!”
她不喜歡利基人純粹是因為成長中聽到周圍人的訴說。在與祝煉、祝石二人有衝突之前,也沒有一個利基人與她發生過任何的正麵衝突。但是祝煉要進學堂,不知道為什麽,她本能地生出反對來,小女孩兒也說不出來為什麽,但就是不喜歡。
這是阿翁的決定,阿翁才說完,這兩個討厭鬼肯定不會聽她們的。她們在這裏的阻攔,頂多是跟兩個小男孩兒再打一架。
得跟阿翁說。蘇喆想。四下張望,卻見祝纓已不在後院裏了:“走,咱們先上學去!”說完,她率先舉步往前院大步走去。。
五人分成兩夥到了後衙書房那裏。
祝纓已在那裏了,項樂、顧同等人都伴在她的身邊,蘇晴天也到了。然後,張仙姑、祝大和花姐也被請了來,再接著,章炯等人也被她從前衙請過來做個見證。他們都臉上帶笑,章炯道:“府君終於又收學生啦!恭喜恭喜。”
小吳仗著親近,又說祝纓得請客。
祝纓道:“酒席已經定下啦!”
章炯心想,將“異族儲君”帶過來教養這一手實在高明,必能教得親近朝廷。那兩個小子,或許又有別的用途。越看越覺得自己與祝纓手段上還是有差距,他就安靜看著,記下祝纓所做的事,以後或許可以模仿學習。
顧同上前一步,先給他們講一下“規矩”。在顧同看來,儀式是必須的。所有來見證的客人眼裏,這個儀式也是必要的。
祝纓沒穿官服,著一身青色的錦袍,在正堂裏坐著,小孩子們在顧同的指點下行禮。丁貴拿了一疊拜墊過來,小侍女見祝煉、祝石也要跟著拜的樣子,心裏頂不服氣的,她往後退了兩步,將同伴也往後拉了一把。
丁貴看了她們一眼,想了一下,就在地上擺了三個拜墊。旁觀的人也不以為意,兩個小侍女的衣飾比起蘇喆差著一些,她們看著就是仆人,主人家拜師,仆人要是跟著後麵磕頭呢,也不能說仆人就是拜師了,仆人要是不拜呢,也不算失禮,這個時候仆人就是個擺設道具。
祝纓看到了後麵的小動作,她沒有出言安排,而祝煉與祝石則沒有這樣的舉動,祝煉一直拉著祝石,到拜師的時候跪得比蘇喆還要快半拍。
拜完了,照例得跟孔子像行個禮,之後,祝纓也不當著客賓的麵講一課給所有人聽。她安排大家吃席去了,吃的是午飯,所以衙門下午放半天假。
蘇晴天是蘇鳴鸞的代表,代蘇鳴鸞致謝。正在擺宴的時候,她對祝纓道:“老師,小妹原本管我叫阿姨,現在又成您的學生啦。”
祝纓道:“你們各論各的。”
蘇晴天笑道:“好。下午就上課嗎?”
“對呀。”祝纓讓小孩子們把書包放好,一起吃個飯,下午再講課。蘇晴天看蘇喆的樣子不像那種活躍高興,胡亂找個借口:“來,我給你理理頭發。”
宴還沒擺好,蘇晴天將人帶到後麵去收拾了。兩個小侍女緊隨其後,到了蘇喆的小院子裏,她們就開始替蘇喆告訴:“大人叫那兩個利基小子也上課!他們不配!”“我們主人是小娘子,他們是仆人!”
蘇晴天對利基族也無甚好感,不過沒到跟兩個被拐賣的孩子置氣的程度。蘇晴天道:“小妹,你阿媽叫你來學本事的。”又斥兩個小侍女,“不許與老師頂嘴!”
蘇晴天看著丁貴拿了五個拜墊進來,是小侍女自己個兒往後退的。不過她心裏也有點疑惑:難道老師要對利基人好了?雖然不像,我還是回去對大人講一下,萬一……
她嘴上還是讓小侍女不許惹事:“他們要不打到門上來,你們就不許戳著小妹為你們出氣!誰是主人,誰是仆人?不聽主人的話,就回山上去,我告訴大人,另派聽話的來。”她說的“大人”就是蘇鳴鸞了。
小侍女不敢說話了。
蘇晴天對蘇喆道:“你有不懂的就盡管問老師,有事兒也跟老師說。他會管你的。”
蘇喆道:“我看那個錘子好不舒服喲。”
蘇晴天笑笑:“你又不用討好他。”
“嗯!”蘇喆用力地點頭。
……——
下午就是上課了。
書房已經收拾過了,這裏本來就是第一進的正堂,當中一間是祝纓見客的地方,白天的儀式也在這裏舉行,現在這裏的孔子畫像已經還回府學了。
往兩邊去,東裏間是祝纓的書房,祝纓就將東次間改成了他們的課堂,白天在這兒上課、留人監督他們的功課。上完了課,他們各自回房,或溫書、或玩耍,都行。
裏麵放了五張課桌,一排三張、一排兩張,雖然小侍女也沒拜師,祝纓還是給她們安排了桌子。鑒於雙方的關係,祝纓將雙方給隔開了,他們要上的課她也都準備好了。課文讓顧同抄出五份來,每人桌上都擺著一份。蘇喆不用講,生來就是要繼承家業的,她也不用考國子監,真想到京城求學,自有給她保留的名額。祝纓對她的教育就隻有一個——不為應試、隻為應用。
祝煉又是一種不同,這孩子是她揀回來養的,給朝廷養個忠臣孝子有個屁用?她另有安排。也是不用跟朝廷的考試體係有太多的聯係,雖是學生,與顧同完全不一樣。說是“養子”,與趙蘇也是不同的路子。
兩個小侍女和祝石,就都是捎帶的了,他們的資質不如這二人,祝纓甚至懷疑他們會跟不上這二人的進度。不過也沒關係,學的慢的就慢慢學,能識點兒字,再長大一些如果能夠發現一點特長,識字的人學東西也比不識字的要快一點。
祝纓課程也安排好了,除了講史,還教點算術、地理之類,這些她自己就能教。不請西席,自家的孩子,底子得她親自來打。
五個孩子到了書房,蘇喆與祝煉打頭,祝石、小侍女跟在後麵。
先給祝纓行禮,祝纓將雙方的互別苗頭看在眼裏,心道:小妹已將錘子當成對手啦,這個時候就想不起來“不配”了。
祝纓說:“好。坐下吧。先將書拿出來,桌上放的就是這個月要學的第一課,咱們一點一點地講。”
祝煉和蘇喆都很快將抄好的課文拿來,小侍女和祝石也隨後低頭看著那“第一課”。一看之下,都有點傻眼。無論是祝煉還是蘇喆,他們的功課啟蒙都是識字歌,蘇喆有親娘教,識字更多一點,即便如此,也不能讓個七歲的小女孩兒認全《陳涉世家》裏的所有字,更不要提理解了。
祝纓道:“都會寫字了是吧?將旁邊那個綠皮的本子拿出來,翻開。”
祝煉將綠皮本子拿起,見上麵寫著“生字簿”三個字。祝纓已經將裏麵的生字都給挑出來了,每個字她都先在本子上寫個樣字。這樣一邊學生字,一邊講課本,她打算這一篇要講上一個月。
光生字就得教小個月,其中又有一些小孩子之前不知道的生詞,也要解釋。然後讓他們牢牢背下,再講理整篇的意思。這一個月的時間裏,他們不止要學這一篇課文,還要學簡單的算學,得會數數吧?得會學點加減法吧?
今天先教十個生字試試。
她先將課文讀了一遍,又講了一遍,然後是教生字。
講故事,小孩子都喜歡聽。
蘇喆問道:“鬼神精怪也能作假嗎?”
祝石傻乎乎地說:“當然啦,大人去年抓到一個假扮狐仙的騙子!”
祝纓道:“對,所以才說‘敬鬼神而遠之’。”她又給他們講了這句話的意思,知道有這麽回事兒,也知道有人相信這個,但是不要凡事都請示鬼神,沒用。而且鬼神容易被假扮。
祝纓講故事比祝石一句話又精彩得多,將“狐仙”的故事掐頭去尾講給她們聽。從小在寨子裏長大的小女孩們都聽得入迷了,祝纓全是以“捉狐仙”的角度來說這個事,講“狐仙”之不敢見人,講失竊,講最後抓到了是人假辦的,打了板子砍了頭。
祝煉聽故事聽得心馳神往!
蘇喆的問題就尤其的多,這個課堂仿佛就是以她為中心的,她問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人與人,怎麽會是一樣的呢?”
祝煉暗中憋了一股氣,心道:怎麽就不一樣了?對,是不一樣,富人裏的壞人和蠢人特別的多!哼!你以為你就比別人好了是不是?
蘇喆尤其不解,她再受白眼,也是洞主的外孫女,是現在阿蘇家當家人的女兒,將來是要做縣令的,與生下來就是奴隸、仆人的人怎麽能一樣呢?人生來就有貴賤之分,她當然是“貴種”。
兩個小侍女與祝石都沒有這兩個人的這股勁兒,他們聽得半懂不懂的,對他們而言,“生字”不僅僅是指生字簿上的那些,連識字歌他們也都沒有背全呢。
祝纓沒有生氣,她問蘇喆:“要有多貴?”
蘇喆有點茫然,祝纓笑著指指牆上的輿圖對蘇喆說:“你看,咱們現在在這裏,這一片都是南府,這兒,這是阿蘇縣。這兒,這是全州。這一整片,才是天下。縣令的孩子貴嗎?知府的孩子呢?刺史的的孩子呢?”
蘇喆小下巴一揚,道:“那就做刺史!”
祝纓有點開心,笑道:“好,那就做刺史。做刺史之前呢?要是說,你永遠隻能是個縣令呢?”
蘇喆的小下巴僵在了半空。
那當然不行!
其實以前也還是可以的,以前她生活在山上、寨子裏,見過的風景就那麽多,阿蘇家已是她認知裏最好的了。直到她下山,到了姑婆家、到了阿翁家,見過了更好,就回不去了。知府的威風是什麽樣的呢?比寨子裏好,比阿媽做縣令好。
祝纓笑笑:“來,看下一個字。你們幾個!”她將一個個小木球屈指彈了出去,祝石的腦門兒、小侍女的後腦勺都挨上了。準頭不錯,祝纓有點滿意。
……——
自此之後,課堂上就十分的雞飛狗跳。祝纓每天就上午小半天時間給他們講課,剩下就讓人看著他們自習,有時候是項樂有時候是項安,有時候是胡師姐,都是練過的。下午的時候,花姐會先來教他們數個數,教小半個時辰。其餘時間就是讓他們寫字、練字、背書、做題。
基礎學習和訓練向來是枯燥乏味的,對小孩子尤其的難。
第三天,祝石的屁-股就坐不住了,椅子上像長了牙一樣的,左挪右轉,動靜很大。兩個小侍女比他好一些,坐不住了不那麽折騰椅子,前排的卻會不時地轉過頭到後麵,後排的也會不時地戳戳前排的後背,兩人還要小聲交談幾句。
蘇喆有時候聽到了覺得十分丟臉,祝煉也無法控製住祝石。一人又挨了一彈子之後,蘇喆當天晚上將兩個小侍女狠訓了一頓:“再這樣,舌頭割了去!”
祝煉那邊,他的好兄弟祝石說:“我不想上學。”
蘇喆和祝煉自己都還沒滿十歲,能管得住自己已是上佳的孩子了。小侍女好點兒,受過點訓練,上課不敢再說話了,隻是學得不太好。祝石卻有一個靠山——祝大,他老人家對學問是敬仰的,對不學習的孩子是寬容的。
他自己就是個年過四旬才多認了幾個字,如今過了五十歲還不太會寫字的神棍。
祝大覺得強迫一個學不進去的小孩子半個時辰坐著不動是“坐牢都不帶這樣狠的”,為祝石向祝纓討要玩耍的權利。祝纓道:“他不識點字,以後怎麽過?”
“我和你娘不識幾個字,不也將你養大了?”
祝纓道:“他得識字。”
祝大嘟嘟囔囔的:“識字也不用這麽用功。他又不樂意,你何苦費這個心?”
祝纓將兩個孩子叫過來,問道:“石頭,你是不想上學嗎?”
祝煉心頭一驚:“他沒有。”
祝大道:“你叫他自己說。”
祝石左右為難,他學東西向來就是慢的,也沒怎麽想過要上學。張仙姑道:“哎喲,你們別逼他。”
祝大馬上對祝纓說:“就是!你別拿他當你!”
張仙姑道:“你也別吭聲。”
祝纓對兩個孩子說:“你們兩個是一道的,讀不讀書,以後天差地遠!難道要一個做官一個做仆人?”如果祝石不肯用功讀書而在其他方麵也沒個長項的話,祝纓是不可能向對祝煉這樣去優待他的。
兩個小時候稱兄道弟的孩子,用不著幾年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了。到時候誰要說“造化弄人”,祝纓一準抽他一個大嘴巴,這事兒跟造化沒關係!
“都閉嘴!祝石,明天接著上課!別人學課文,你接著學識字歌。”
祝纓板起臉來,祝大也沒了聲兒,隻能對祝石投以同情的目光。張仙姑道:“識個字有用的,石頭啊,別的不想學就算了,識個字啊。”
她晚間特意找到祝纓聊了一陣兒,還是那個意思:“他們倆,以後有門手藝能糊口你就算對得起他們啦!能養成什麽樣兒呢?你也得看看材料不是?你自己別太累了!一個小妹還不夠你忙的?你……你連個自己的孩子都沒有呢。”
張仙姑越說越多:“他們兩個是可憐,我瞧著也可憐,你也得瞧瞧人。錘子機靈,能學得成,你不太累就教他。石頭,這就是個親生的兒子,教不出來也隻好給他多留二畝田,叫他餓不死。”
祝纓道:“我沒田給他,學不出來我也不能養他在家當公子,好吃好喝衣服房子書本筆墨零嘴兒零用錢,給別個貧苦人家想讀書而不得的孩子不好麽?”
張仙姑道:“莫生氣、莫生氣,誰要你當他是自家孩子養啦?能教出來就教,教不出來就罷。各人有各人的命。你要這樣,就不能叫他倆一樣的待了。那等長大了變得不一樣了,哪受得了?”
祝纓道:“我不就是這個意思麽?”
張仙姑道:“你都有主意了,就別再犯這個愁。別人怎麽樣我不管的,我隻管你好不好。老三,你不欠誰的,不用為別人安排那麽好,從生管到死,你管管你自己。”
祝纓道:“我沒生氣。不服管的我也不會管。”
“那早點兒睡。”
“哎。”
除了一個完全學不動的學生,其他的都還湊合。
祝煉問題不多,就是學,就是背,與他相反,蘇喆有無窮的問題。這小姑娘看似滿身反骨,腦子裏總有些想法又與禮法很是契合,祝纓少不得慢慢給她掰開來講一些道理。
花姐比祝纓有耐心得多,但也說,這幾個學生的進度很不一致,蘇喆早就識數了,她在寨子裏就學了最簡單的算術,祝煉沒接觸過,但是學得很快。至於祝石,花姐甚至問過祝煉:“石頭是不是小時候發過高燒?”
然而祝石又有一種好處——能吃苦。不是說別人不能吃苦,他吃了苦也不抱怨。蘇喆想跟胡師姐學梅花樁上的功夫,祝煉也是滿眼的渴望,祝石也被拖了過來跟著學。身體上的苦頭他就能熬得下。
祝纓看在眼裏,心想:也隻好如此了。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並不能在一個祝石身上花費太多的功夫。祝石能找到個養活自己的手藝慢慢學,她就不再多管了。
要她操心的事還多著呢。
祝纓對祝石放了鷹,小侍女們在背後竊竊私語,不外是利基家的小子是學不好的之類。蘇喆聽得心煩:“都閉嘴!我不割下兩個舌頭你當我說話不算數嗎?!來人!”
小侍女們又是一嚇,隨行的女仆走了進來,道:“主人。”
蘇喆道:“每人,打手板二十下!”她虎著臉,看著女仆將兩個小侍女一人打了二十個手板,打得哭哭啼啼的,還要加一句:“以後還敢忘了我的話嗎?”
小侍女們帶著哭腔:“不、不敢了。”
蘇喆問女仆:“阿姨還沒回來嗎?”
女仆道:“還沒有。”
……
蘇晴天是去見蘇鳴鸞了,她見了山下宿麥的收成,認為整個南府都在逐漸的富裕起來,山貨完全可以在府城也多銷一點——反正他們有錢有糧。
她此次回去,一是與蘇鳴鸞商議此事,即,用一部分山貨換一些山下的糧食。隻有有了足夠的糧食,才能夠養活更多的人,隻有有了足夠的人口,才能守住地盤並且擴張。
蘇鳴鸞道:“義父當年在福祿縣就下令,橘子能賺的錢再多也不能侵占耕地,唉,他實在是個厲害的人啊!”
蘇晴天道:“是。老師總能比我們看得遠。不過,他看得遠,會不會……?”
“什麽?”蘇鳴鸞正在想著女兒回來跟她學的那個話。
蘇晴天道:“就是利基啊。那兩個小男孩兒,咱們知道來曆,也知道老師一向心地好。可也不至於放到自己家裏養,還要跟著一起上課。他是不是對利基,也要,也要好好對待了?那咱們怎麽辦?”
蘇鳴鸞皺了皺眉頭,道:“他是不想幫咱們打利基的,不過他也有他的道理,咱們也不是全靠著他、事事都聽他的命令才能過活。”她實在猜不著祝纓要將她與利基族怎麽安排。強壓著雙方和解?不太可能。要拉攏利基?利基會提出什麽條件?會要打壓她嗎?
蘇鳴鸞道:“我與你一同下山!”山上的麥收現在也結束了,她正可以此為借口到山下看看祝纓,向她報個喜。蘇鳴鸞當即著手準備,除了山貨,也裝了兩大口袋山上的麥子捎去給祝纓看。
蘇鳴鸞所料不差,祝纓確有“拉攏”利基的計劃,且又與刀兄接觸上了。
因利基族也無文字,雙方也是傳個口信,狼兄帶了口信上山,過幾天又帶了口信下來。他下山之後不等回家就直奔府衙,府衙門上認得他,請他在門房稍坐,進去通報之後,丁貴出來將他接到裏麵去。
祝纓正在簽押房,狼兄進來之後又惹得府衙裏一些人背後偷窺。他們也隻敢在背後看一看,並不敢對此多加評論。
狼兄進了簽押房,先行一個禮,道:“大人,頭人說,既然您已經信了他是誰,他也信您,就請還在上次的地方見麵吧。月圓那天,他將大人要的人帶過來交給大人。有別的事情,當麵談。”
顧同小小吸了口氣,這麽痛快的嗎?
祝纓道:“他還有什麽條件嗎?”
狼兄道:“頭人說,見麵與您談。”
祝纓道:“好。你辛苦了。”
狼兄道:“我在山上打獵,阿爸在山下過活,我也想山上山下都好。”其實,他與頭人都不曾經曆過那場大火,那時他們都還沒出生。隻是那場損失太慘烈,對方將他們的信任辜負得太深,所以才記到現在。若說切膚之痛,還是同族之間的爭伐,鄰近部族之間毆鬥,那才是一直不斷的。
祝纓命人將狼兄送回去,狼兄會一點南平方言,顧同陪他往外走,說:“你家裏一切都好。”
狼兄點點頭。
顧同抽身回來,便開始請示祝纓:“老師,咱們要怎麽準備呢?還帶上回那點人隻怕排場不夠,不能顯示威儀。還有梅校尉那邊,不告訴他,怕有危險,告訴他又怕他生出事來。”
祝纓道:“我是去押犯人回來,這是民政。”
“哎!那多帶點人吧!對了,家裏……別跟著了吧?”
祝纓點點頭:“你去將仇文請過來。”
“是。”
仇文很快也到了簽押房,祝纓看他風塵仆仆的,問道:“你這是上山去了?”
仇文道:“生計所迫。”
“誰都是為生計奔波的,你要多久才能將這次生意安排好?”
仇文不明所以,小心地拱手:“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祝纓道:“三天之內,能將家裏安頓好麽?若是能,就隨我走一趟,我也付你報酬。”
“不敢不敢,”仇文急忙說,“願為大人效勞。”
“你是養家的人,報酬還是要的,”祝纓說,“我要與利基的寶刀見麵,見麵你能認出出他嗎?”
“他?!”仇文極力勸阻,“那不是一個講道理的人。”
“你認不認識他?”
仇文勉強道:“認識。我還與他的哥哥一起長大,可是他哥哥病死了。上回大人問他的相貌,我說的都是實話”
“認識就行,你與我同行,看看那個人對不對。”
“是。”
祝纓又問仇文:“你的阿公安葬了嗎?”
“是。”
“全屍?”
仇文搖了搖頭,祝纓道:“我知道了,你回去準備一下。丁貴。”
丁貴捧了五匹布出來,祝纓道:“這是定金。”
仇文推辭不受,祝纓就讓丁貴捧著布送他回集市,將布留在他的鋪子裏。
離約定好的日子提前三天,祝纓點了人馬,將家眷留在府城,給學生布置了作業。留項安在家看著小鬼們做功課,帶上胡師姐等人,卷著仇文一同往上次與刀兄賽馬的地方而去。
狼兄在前麵引路,梅校尉的斥侯遠遠地標著他們。看祝纓的隊伍儀仗齊全也沒有帶家眷,又有一個大大的囚車,斥侯心道:這回應該是去拿犯人,不能是去惹事兒的。
斥侯往梅校尉營中傳訊:知府出巡,隨員若幹,攜囚車。未攜眷。
梅校尉看了訊息,欣慰地道:“這就對了嘛!一個知府,就該幹點本份的事兒。拿拿賊,種種地、教教書,多好?!”
祝纓的感覺也很好,她騎在馬上,此時的太陽照在身上久了已能感覺到微微的燙了。田中已有勤快的人開始犁地,預備著春耕了。仇文騎一匹矮馬跟在祝纓的馬邊,他心中還是有些不安,他對生長的山寨十分的不放心。
祝纓倒不擔心,她正常地趕路、正常地吃、正常地睡,十四日下午就到了地方開始紮營。
上次見麵的地方本就是她選的紮營基址,這次過去,見河水又漲了幾分,她下令將營盤再往後又挪了幾十步。白直與衙役們紮營,祝纓信馬遊韁,胡師姐、仇文都騎馬跟著。祝纓在河邊不遠處看到了幾堆灰燼,道:“他們已有探子來過了。”
仇文下文翻看了一下,從火堆裏扒出一點未吃完的塊根,道:“是他們。”
祝纓道:“你的身手很利落。”
仇文笑笑。
祝纓道:“這是好事,錢財身外物,功名亦浮雲,唯有長在自己身上的本事,是誰都拿不走的,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仇文搖搖頭:“我以前也是這樣的本事,我阿爸的本事比我大,也保不住阿公。安身立命的,除了本事,還有規矩。規矩能保人。”
兩人閑語,山上有人還是從上次那個路騎馬過來,遠遠地問:“是知府嗎?”
“知府”也是他們仿的方言的音。仇文皺眉看過去,揚聲道:“來的是誰?”
“咦?”來人策馬跑了過來,“是你呀?啊!知府。”
來者與仇文竟然是認識的,他們寒暄間祝纓聽出來,仇文與他是堂兄弟,便對他也點點頭,問:“你們洞主呢?”
那人道:“就快到了,洞主也不想等明天才到哩。”他看仇文也不將他的名字告訴祝纓,歎了口氣,搖頭走了。
他走後不久,“寶刀”便帶隊而來,他這次帶了約有百人,其中一匹驢子上放著一個捆成繭子一樣的人——犯人帶來了。
祝纓這次也帶了李司法與裏正,讓他們來辨認是否就是人犯。
兩邊都擺開了陣仗,“寶刀”看了看,道:“他們果然會擺威風,叫人看著覺得好。怪不得能拿這個**人下山。”
雙方越走越近,都不停下,“寶刀”那裏還好,祝纓這邊李司法就開始勸:“大人,大人千金之軀不可涉險,派人過去交割就是。”
祝纓道:“不可。”
她與“寶刀”在相隔五步的地方才停下馬,祝纓對他一抱拳,他也對祝纓還個禮:“我將你要的人帶來啦。”祝纓身邊,仇文也確認了,來的就是頭人。
“寶刀”瞥了一眼仇文,道:“知府將他也帶來啦!”
祝纓道:“你們果然認識的。”
“寶刀”一個手勢,隊伍裏出來兩個人將“繭子”從驢背上拖了下來,將繩子一解,麻袋一褪,將臉朝這邊扳過來。祝纓這邊裏正被推了出來,一看:“是他!”
李司法懷疑地問:“你確定?他親娘來了都未必認得出!”
祝纓也看過去,這犯人可吃了苦頭了,捆的繩子多不顯,繩子一除,人是裝麻袋裏的,麻袋一扒,就見衣服都要被打爛了。從傷情上看,新傷撂舊傷,臉都要打歪了。
看他的樣子,一些陳傷估計是早就落下的,則此人是早就落到利基族的手裏了。上次祝纓向他提起的時候,估計已經被刀兄給拿住了。
有意思。
祝纓這裏接了人,又拿出錢帛來要向刀兄道謝。仇文道:“大人要是現在給了他,他以後會專養人下山犯法好賣給你的。”
祝纓笑道:“你就這麽討厭他?”
仇文的臉掛不住了。
刀兄聽不太懂山下的話,自有人翻譯給他聽,他衝仇文輕輕地啐了一口,又對祝纓說:“那是你們山下人對我們做過的事。”
祝纓心說,不奇怪。
她說:“你將我的犯人送給我,有什麽要求嗎?”
刀兄道:“我要你不幫著那隻鳥,你能答應嗎?”
祝纓道:“什麽算幫?”
“她與我是敵人,你幫他,我就不能再幫你了。”他用馬鞭指著那個已經裝進囚車的犯人告訴祝纓,以後這樣的事情就不好辦了,祝纓得再給他一個說法。
祝纓問道:“你要什麽樣的說法呢?”
兩人磨牙的功夫,一齊聽到了馬蹄聲傳來。遠遠的,又有一隊人馬奔了過來,祝纓心道:聽著不像是梅校尉他們的馬蹄聲呀!
來的方向不對!
不一陣兒,當先一騎跑了過來,利基人馬上抽刀出鞘,刀兄虎著臉:“你耍詐!居然讓奇霞人埋伏我!”
來的正是一身奇霞服色的人,還是祝纓的另一個學生,藍衣鑲邊,見到祝纓就叫:“老師!縣令就在後麵,今年宿麥也豐收了,正想給老師報喜去呢!哪知這裏遇到了。咦?你這豬,你們怎麽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