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498章 意外

陳萌一聽說祝煉上門,頭就開始疼了,眼睛鼻子皺到了一塊兒,樣子怪極了。

陳夫人看他這副怪樣,好氣又好笑:“至於麽?三……呃,那位在京的時候你都沒有這樣過,快請進來吧,再有什麽事兒。我算著日子,他們也快要回去了,許是來辭行的。我準備了些禮物給她家太夫人,單獨送了去不太好,正好讓他捎回去。”

陳萌道:“你不知道,祝子璋當麵沒怎麽為難過我,這個不一樣,我以前怎麽沒發現他這麽難纏呢?”

“別發牢騷啦,快點兒。”

祝煉於是被請到了小花廳裏,朝夫婦二人拜了拜,陳夫人笑道:“我家與你老師是通家之好,你偏這麽多禮數,快坐。腳爐子呢?”

陳萌說了一句:“坐吧。”

祝煉才去陳夫人給他指的位子上坐了,仆人又搬來了腳爐。還是陳夫人寒暄,問他這一冬住得可還慣。祝煉道:“多謝夫人關懷。打天還沒冷透的時候到京,慢慢適應,還好。”

陳萌道:“我料你也不缺這點兒炭,今天又有什麽事啊?”

他上頂著耍脾氣的皇帝,下又遇著一口一個蠻夷的祝煉,還不算朝廷的日常事務,糟心得很。

祝煉聞言,將茶盞放下,起身一拱手:“臨行前,老師麵授機宜,說有件事兒不能寫在奏本裏,也不要寫在信裏,要當麵向您講,聽聽您的意思。您要答應了,咱們再商量怎麽辦。您要覺得不妥,就當我什麽都沒說。”

陳萌夫婦對望一眼,陳夫人起身對仆人做了個手勢,仆人依次退出,陳夫人走在最後。祝煉忙說:“老師說,有大事,本也不必瞞著夫人。”

夫婦二人又望一眼,陳夫人轉身坐了回去,示意仆人把門帶上。室內昏暗了起來,炭盆的火、燭光,將屋子鍍上了一層暖色調。

陳萌問道:“什麽事?”

祝煉道:“老師說,您有什麽人想往上推一把的麽?她可送一場大功勞。”

陳萌警惕了起來:“什麽功勞?”

“遊說老師,再開一條與京城勾連的驛路,這個功勞,夠不夠?”祝煉早把這套話在肚裏學習了無數次,“如今安南與朝廷的溝通隻有一條山間小驛,須經吉遠府,吉遠府自己離京城還有三千裏,安南就更遠了。老師教過我,甭管心裏親近不親近,路遠了,心也就不得不遠了。如今老師據有安南,若是從腹地另辟一條通往京師的路,豈不美哉?”

這當然是一件好事,就等於多了一條聯係的紐帶,交流得多了,自然也就親近了,也比較方便朝廷對安南施加影響。手更容易伸過去。

陳夫人暗暗點頭。

陳萌問道:“她是不是又有什麽別的打算了?”以上種種道理,做到了丞相的人怎麽會不明白?祝纓幹的日子雖然短,確確實實是一路殺進政事堂的,她會這麽蠢?明明可以當個土皇帝,她要把自己個兒往朝廷手裏送?曆來“蠻夷”都希望能夠開榷場互市以補不足,但是祝纓這樣的人,如果執行的話應該是在“邊境”開幾個口子,沒道理說要打通交通。

祝煉道:“朝廷沒意思就罷了,您要還這麽想,也難怪老師不得不南奔了。說是一片公心您不信,我隻好現編一個理由,您聽聽這樣行不行?

也沒什麽別的打算,反正,這條路總是要修的,是修往京師,還是修到昆達赤的腳下,總要有個選擇。安南新遭戰火,百廢待興,老師難道就不愛惜民力麽?不得已而為之。既然這件事是無論如何都要做的,就要讓更多的人獲益。老師,選擇了您。”

陳萌道:“西番啊。”

“總拿人家當幌子,恐怕那邊兒多少也聽著些風聲了。反正,安南全境已然打通。老師這兒守不住,他們就能通過安南一路東進,與吉遠接壤了。”

祝煉對這一片的地理也很熟悉了,就地就給陳萌比劃了一下。陳萌略有點心煩,道:“我知道在哪兒。”就為著兩路鉗製西番,他都快把那一片的地圖給背下來了。

陳夫人咳嗽了一聲,陳萌收了收脾氣,問道:“她想要我做什麽?”

“選一個您想讓他有‘說服安南修路’功勞的人,走這一趟。”

“修路可不容易,不是她要修就能修的,有高山大川阻隔,縱使安南修出路來,也要與對岸對接吧?工程既大,她又能知道對岸驛路了。”

祝煉無所謂地笑笑:“相公,老師是從政事堂走出去的,天下有什麽事兒是她老人家不知道的?不在乎那點兒官道路線。”

陳夫人“噗哧”一聲,笑了:“我看這孩子說得對。”

陳萌也無奈了,問道:“鄭七知道這件事嗎?”

“丹青去了鄭相公府上拜見夫人去了,說的不是這件事兒。且是您的人在安南見過老師之後,向老師提議的,與鄭相公有什麽關係?與老師有什麽關係?”

陳萌道:“這樣一件事,她自己提出來,朝野上下對她也會有改觀的。”

祝煉搖頭道:“老師說,她用不著這個。”

陳萌道:“好吧,不愧是她,總也不會讓人吃虧。才要氣她,又氣不起來啦。你什麽時候動身回去?”

“就等宣詔,與使者同還。”

陳萌道:“多拖兩天,必有一番爭執。”

“您打算派誰?”

陳萌道:“還能誰?得給我時間把大郎調回來!”

“咦?”陳夫人說。

陳萌道:“使者,品級不夠是顯不重視,到了那個品級人數就有限。年老的,死在路上耽誤事兒,年輕人未必穩得住。大郎外放的時間夠久了,我正要調他回來,現在正好有這麽個由頭。與他們打一場嘴仗,大郎回來就穩穩的了。到那裏,見到了長輩,領領訓也是好的。”

祝煉道:“好,隻要不是大公子,我就一概反對——反正,朝廷對老師一向無禮。我們需要一個有禮貌的使者,整天罵我老師的酸儒我們可不想接待!現在攔著他們,勝造七級浮屠。”

陳夫人道:“莫理那種老冬烘,他們耳聾眼瞎,隻有牙尖嘴利!早該叫他們閉嘴了!”

陳萌則再次確認:“鄭七那裏,果真無礙?”

祝煉道:“除非鄭相公搶先想到了這件事。我們已經幫著邵公將鹽務辦好,鄭相公能想的,不會超過這些。”

陳萌點了點頭,道:“咱們再對一對詞兒。”

……——

另一邊,祝煉也不是空口保證,路丹青在鄭府裏的交際也很順利。

除了起初為祝纓向鄭熹傳信,路丹青更多的是與鄭夫人嶽妙君打交道。她送給嶽妙君的禮物比給鄭熹的還要豐厚,臨別前又再次拜訪,相府門上還以為她是來見夫人的,聽到要見相公的時候還怔了一下。

祝纓的名頭在鄭府一向有排麵,路丹青也得以插隊見到了鄭熹。鄭熹算準了日子,他們也差不多要啟程了,過來是應有之意。對一個年輕姑娘,他的態度還是比較和氣的,用略帶玩笑的口吻問道:“怎麽?祝煉那個小子總也不到我兒來,我能吃了他不成?”

路丹青不慌不忙地道:“是姥安排我過來的,姥說,您太難纏,祝煉來了會吃虧。我不一樣,我覺得不舒服了,隻管鬧。”

鄭熹覺得整個安南都十分之冤孽,問道:“今天來做什麽?”

路丹青道:“有一件事,不好落在紙上,隻好傳一口訊。姥交代了,說得早了,未免有要挾利誘之嫌,怪沒意思的。臨走前再說吧——安南有鹽井,已在產鹽了,足夠境內之用。海鹽就能騰出更多來,鹽務使坐不坐得穩,咱們說了算。您知道怎麽送信。”

鄭熹的目光變得銳利,道:“她總是想得周到。也罷。還有什麽嗎?”

路丹青道:“姥不想在安南見到腐儒。”

“使者?行,我知道了。”

路丹青又請示鄭熹,求見嶽妙君。鄭熹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表情,道:“去吧。”

路丹青見嶽妙君就更順利了,嶽妙君就在臥房外間的小廳裏見了她,廳上已經掛上了路丹青第一次過來時送的一塊大大的織罽。上麵織的圖案是高山密林平地溪流,溪邊一頭白鹿,頗為惹眼。

路丹青禮沒就施完就被嶽妙君拉著到了榻上坐下,嶽妙君打量著她,道:“我算著你也快要來了,可惜啊,才住了這點兒時光就要走了。”

路丹青道:“夫人何須傷感,有緣自會再見。”

嶽妙君也不向一個年輕姑娘訴離別意,隻是命侍女取來一張禮單:“給你們太夫人準備了些物件兒。我問過他們,說兵器易損,子璋雖不是衝鋒陷陣之將,也少不得有動手的時候,庫裏還有些刀劍,如今家裏也少有人習這個了,放在那裏怪可惜的,就給她挑了幾件兒。我也不太懂,看著好看你拿了,讓她別介意。”

路丹青起身接了,又向嶽妙君致謝。嶽妙君道:“這些東西,於我家也不算什麽,何須道謝?反是她這些年給我家幫的忙,是別人做不到的,才該謝。我不比她,安居內宅,並沒有別的可以酬謝,真是遺憾。”

路丹青道:“夫人能做的事,還有許多的。”

“?”

路丹青道:“赴京之前,姥曾有言讓我稟告夫人。陛下春秋漸長,皇子年歲日隆,必有不安。陳相公膽子並不大,自老陳相公起,他們就以穩健著稱,至少外麵看著能夠持中。但是鄭相公與皇家關係太近,很難置身事外。姥讓我提醒夫人,一個人,想做太子,並不止是為了做太子。若帝室強悍,自然能夠免除許多麻煩,若帝星黯淡,少不得節外生枝。若有萬一,安南的大門,永遠為夫人敞開。”

嶽妙君吸了口涼氣,道:“我知道了。請轉告她,多謝。”

……

次日,朝上果然就冊封使者一事爭執了起來。

節度使原不是一個常設的官職,但是職權極大,通常還要兼個轉運、屯田之類,權力太大,活兒幹完就得薅回來解職。祝纓這個顯然與以往不同,她就是個常設的,權力恐怕比節度使還大,她甚至有實際上的司法、立法等等權利。不給?就是一句“我是蠻夷”。

所以這個冊封也就嚴肅了起來,外麵看來,這事兒朝廷沒什麽好猶豫的,白得一塊地方,那兒本就不歸朝廷管。現在認了朝廷了,還答應緩過手來接著繳稅,主政的還是祝纓,一直是致力於“文教”,能讓當地學官話了。

就是白賺,有啥好別扭的?雙方互相給個麵子,你好我好不就得了?

之前的拖遝就已經讓人有些費解了,不過那個還能說是因為大家還記得祝纓是怎麽一道天雷劈了大夥兒的。現在都答應冊封了,有內部消息,詔書都寫好了,印都刻好了,就等派個使者過去了。

怎麽還能爭吵起來呢?

不過一看爭吵的雙方,又都釋然了。

先是,冼敬推薦了一個叫薑一然的,鄭熹馬上提出了反對,速度之快,讓陳萌反對的話胎死腹中。

皇帝問道:“為何不可?”

鄭熹道:“太愚蠢,又不夠恭敬,到了安南,不夠人玩兒的。”

理由太正當,皇帝想到安南那個人是祝纓,也勉強認可了這個理由。接下來,冼敬提一個,鄭熹否一個,鄭熹若想挑人的毛病,就是祝纓來了也得小心應付著。鄭熹之外還有一個祝煉在看著,朝上吵了兩天,他就跳了出來:“老師之心天地可鑒,陛下奈何折辱大臣?”

皇帝也懵了:“何出此言?”

說到這個,祝煉就來精神了,從祝纓離開京城起,好幾年了,外麵好多罵祝纓的,他都還沒報負呢!現在一個一個扳著指頭數:“陛下讓這樣的人做天使,老師還迎接他,是陛下有意讓疆臣難堪嗎?”

一鬧二鬧,陳萌就出來收場了:“要不,派王允直,那個,犬子雖然也去過,不過他才外任,不宜調回。”

這個時候就有人出來接話了,薑植出來了:“陳相公的長公子任期將滿。”

很好,人湊齊了。

王允直的出身說出來,是再沒有人反對的,他是王叔亮的侄子,王雲鶴長子之子。才死了親娘,丁憂期滿該起複了,原就不愁補官的,現在不過是個順水人情,更能堵住冼敬的嘴。

皇帝見狀,便即同意,以陳萌之子陳放為正使、王允直為副使,令出京冊寺祝纓去。

陳放還在外任,召回、授職又耗費了一些時日,直到天氣已經暖和了,他們一行人才與祝煉、路丹青等相偕上路。

雙方就行路的方式產生了分歧,祝煉希望走陸路,這樣快一點,陳放希望走水路,因為穩。

陳放好奇地問道:“也是囊中之物,你這麽著急做甚?”

“想我的莊稼了,也不知道宿麥收成怎麽樣,春耕她們有沒有安排好。”祝煉新得的是博州刺史的官職,這個“博州”是新附之地,種宿麥隻有兩年光景,頭一年效果還不太好、麵積也不太廣,第二年他沒趕上收獲,也是揪心。

陳放微微歎了口氣:“放心吧,有你這樣的親民官,安南會很好。”

王允直也說:“水路也會暈船,並不比陸路好上多少。乘馬不慣,再換水路也來得及。”

一行人這一路走得並不快,又因啟程晚了,路上撞上了一段雨季,又多耽擱了小半個月。到得梧州,天氣已經很熱了,再過一陣兒就能秋收了。

祝煉與路丹青一路都在擔心,怕到了梧州之後祝纓已經去了西州,與使者碰不上麵,又要多管待使者一些時間,怕夜長夢多。

不想祝纓正在梧州,這讓二人大為驚訝,因為按照計劃,祝纓這會兒應該家都搬過去了的。直到花姐將路丹青叫到一邊,告知——路果死了,郎錕鋙的母親也病逝了,外五縣能說得上話的老一輩兒至此全死完了。

這個時候,祝纓是該出現在梧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