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倭

第七十四章 我的母親(3)

王婆留不說什麽了,這些所謂說痛恨倭寇的人,都是葉公好龍式的假恨倭派。倭寇真的欺負上門時,這些憤怒的恨倭派根本不敢挑戰倭寇,這種隻會折磨自己人的懦夫和討厭鬼,王婆留見多了。

王婆留對唐婉兒說:“唐大娘,實不相瞞,我也是海賊,是官府眼中罪該萬死的倭寇。但我這些海賊還有底線,不是那種四德俱全的倭掠派。如果你信得過我,我給你安排一條出路,讓你後半生有所依靠。”

“年輕人,你是倭寇?不象呀?我從你的眼睛看見善良和慈悲,你一點也不象我所見那些禽獸不如的惡倭。”唐婉兒以貌取人,憑她的直覺認定王婆留不是窮凶極惡的倭寇。

王婆留一笑置之,也沒說什麽,反正他已不在乎別人怎麽樣看他和評價他了。當時在南塘鎮一家客棧租了間房子,安排唐婉兒住下。等他在家鄉打到母親下落,再一齊出海,帶到大陳島頤養天年。王婆留從唐婉兒的不幸遭遇,想像到自己母親的麵臨世俗歧視的目光和所承受的壓力,處境隻怕比唐婉兒還要悲慘?現在,他急於找到他的母親,以排譴心中的恐怖和擔憂。

安頓唐婉兒住在客棧之後,王婆留馬不停蹄轉到南塘鎮荷澱村,在莫奚財主家找到佃農莫小三打聽消息。十幾年過去了,身為佃農莫小三還是一個窮得叮當響的農奴,家徒四壁,幾乎立錐之地;而王婆留卻是一個名震東海、富可敵國的大倭酋。天公似乎是給人們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當初被南塘鎮所有人窮人看不起並爭相欺負的所謂狗~雜~種卻成為最有出息的人,那怕是個強盜,至少可以衣錦還鄉,炫耀一下財富。而當初迫不及待與王婆留劃清界限的莫小三們還承繼祖宗萬年不變的貧窮,依然一點尊嚴也沒有,活得象條狗。

當王婆留找到莫小三並表明身份的時候,莫小三已沒有當初欺負王婆留的不可一世的勇氣了,甚至是不敢抬起頭來仰視王婆留。他如伺候莫奚財主一樣,匍匐在王婆留腳下請罪,稱王婆留為:──王大員外。懇請王婆留大人大量,高抬貴手,不要與他一般見識。王婆留想起小時候莫小三夥同唐三之流欺負自己的情形,這些沒有任何主見的農奴們跟著他們的主子象惡狗一般不分清紅皂白亂吠,並成為他們主子最得力的幫凶,欺負落難的窮人。王婆留不知怎麽樣形容莫小三這種助紂為虐的可惡行為。此刻,他頭腦裏清晰地冒出一個字,就是:奴!

莫小三這些可憐又可恨的蠢材真是奴呀!

王婆留當然不與奴才一般見識,略略抬抬手就放過莫小三了。莫奚財主也是世利場中曆練出來的老油子,見風舵是他的本性,他才不會不知天高地厚與王婆留為敵,他巴結地擺了一桌酒席宴請王婆留。席間談及王婆留身世,莫奚財主知無不言,一一說了。王婆留才知道他姥爺正員外家也座落本鎮明倫街上,母親叫王瓶兒,因被惡倭糟蹋而生下他。據說他的姥爺王員外與母親王瓶兒俱已去世了,舅父王其誼還活著,因得罪惡倭,被倭寇勒索,以致家道中落,目前日子過得有些窘迫。

莫奚財主聽說王婆留做私鹽買賣,席間也附耳談及借重之意,王婆留正要在南塘找個代理人銷售私鹽,逐一口答應關照莫奚財主。

飯後,莫奚財主派出一個家丁在前頭引路,帶著王婆留到鎮中明倫街去找他舅舅王其誼。

幾經周折,王婆留在明倫街見到他舅舅王其誼。說明來意,雙方不免認了親戚,擺下筵席吃了一頓酒飯。席間,王婆留看見舅舅王其誼落拓潦倒,心下甚是不忍,暗地裏尋思回大陳島後,再用船隻載些錢物過來,送給他舅舅王其誼作起家的本錢。他心中雖有此念想,卻沒露出一點口風。

當日下午,王婆留和王其誼談及到他母親墳上去看看,給他母親上支香。王婆留問及母親怎樣死的?王其誼起初撒謊說是病死,後來支吾不過,才道出真情,原來王瓶兒生下王婆留後,王員外把王婆留用托盤丟到水中,隨水流走,不知所蹤。把孩子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要的王瓶兒氣苦不過,最後上吊自殺了。

祭品準備停當後,王其誼在前頭帶路,來到南塘鎮外一座山包之中。王婆留見他母親墳墓似是多年不曾修繕過,野草滿廬,雜木叢生,心中甚是哀傷。不免大哭一場,鄭重其事地掃祭一番。

次日,王婆留向他舅舅王其誼告辭,並約定大後天下午酉時再到王家吃飯,說他先回大陳島一趟,運些私鹽到南塘出售,希王其誼也參與走私海鹽,賺些銀兩過日子。王其誼口中唯唯諾諾,誰知他與家仆王德財串通暗算王婆留,做了件機密事,險陷王婆留於萬劫不複境地。

隔天,王婆留再到他舅舅王其誼家,才剛剛踏進王家門口,劈頭一條鐵鏈套下來,無數官兵和捕快殺氣騰騰從四鄰八舍擁上來,塞滿一屋。王婆留故意示弱,大叫道:“舅舅救我!”

那些捕快一邊七手八腳按住王婆留,把他繃紮起來;一邊嘲笑地吆喝道:“你舅舅明白道理,大義滅親呀,正是他向官府告發你這賊子今日要來這裏,我們才埋伏這裏等你上門。他告發你得了二十兩銀子,便去稱麵糴米快活呢,他才沒空理睬你。”

王婆留聽說王其誼為二十兩銀子出賣他,勃然大怒,大叫道:“舅舅,親情何價?你怎麽能為這點錢就把我出賣了?”

家仆王德財代複道:“孽障,你這強盜,狗~雜~種,休要裝糊,誰會跟你做親戚?你去死吧。”

王婆留再問王其誼道:“舅舅,這是你的意思麽?”

王其誼吞吞吐吐道:“舅舅最近手頭較緊,隻好向官告發你,賺幾兩銀子使使。為了舅舅,你就承受點委屈吧。”

王婆留弄清楚他舅舅僅為二十兩銀子出賣了他,這件事讓他感到無比憤慨與絕望。親情何價?就算王婆留是十惡不赦的強盜,至少還是王其誼妹妹的親骨肉,這點血緣關係誰沒法否認,沒法斬斷。看見王其誼接受官差打賞銀子,臉上欣欣然似有喜色,他肺都氣炸了。

隻見王婆留大吼一聲,變戲法似的掙脫官差的捆綁,三拳兩腳打翻幾個官兵。其他官兵和捕快正要一擁而上,王婆留已奪回倭刀,用刀輕輕一揮,便把那幫官差手中舉起的,作勢欲打的狼頭棒、鐵尺和熟銅棍砍成兩截。那些官差俱被他的武勇震懾住了,叫聲扯呼,頃刻之間,跑了精光。

王婆留一腳踹倒王德財,揪著王其誼的頭發便走。到了海邊,王婆留把王其誼趕到一條海船上,隻見航倉上堆塞滿滿的,除了大袋的海鹽和大米之外,還有許多粗重物件,諸如古董玉器,充箱耀目,不計其數。王婆留叫來兩個海賊,抬出一箱銀子放在王其誼的麵前,這一箱銀子不下千金。王其誼不知王婆留意欲何為,象忘八一般睜大眼睛,呆在當場。王婆留冷笑一聲,指著那箱銀子說:“舅舅,你知道嗎?這些銀子原本是我帶來打算給你的,想不到你竟為二十兩銀子就出賣我,你太令我失望了。”說完,王婆留把那箱銀子拽到船舷,當著王其誼的麵,把一一銀子撒到海中。

銀子撲通撲通入水的聲音,讓王其誼的心象貓抓似的難受。王其誼不由大悔,趴在王婆留腳下哭泣起來,請罪認錯,求王婆留不要撒潑銀子,把銀子留下給他。王婆留不答,把帶到此處本來給王其誼的古董玉器盡數扔到海裏後,然後才把王其誼趕下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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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婆留把帶到南塘鎮的海鹽和大米交給莫奚員外處置,簽了文書合同,彼此約定出貨後再結賬。莫奚員外投桃報李,也介紹一樁生意給王婆留,他問王婆留道:“王朋友,你還有什麽事路沒有,如果沒有,我這裏有樁生意,不知你有沒有興趣?”

“什麽生意?”王婆留也不想空船回去,也想捎帶一點東西再回大陳島,什麽也行,那怕是幾隻土雞,或幾袋青菜也行。

莫奚員外給王婆留一封羽毛密函,神秘兮兮說哪是戶鏜營中的庶務總管,發出邀請函請他到軍營洽談買賣。莫奚員外對王婆留說這是一筆數額極大的奴隸交易買賣,如果他對買賣奴隸感興趣的話,不妨拿邀請函到戶鏜軍營中聽傳候信。

隻有倭寇才幹這種擄掠人口的勾當,做這種買賣婦女為奴的缺德事。王婆留想不到官軍中也有人幹這種缺德事,也來了興趣,於是接過莫奚員外的邀請函,化妝成一個富商模樣,到戶鏜軍營中洽談生意。

戶鏜軍營,庶務承招辦事處。由一個叫王七的百戶所所長接侍他,雙方不免拱手見禮,著實客套謙讓一番。請教機要,說起來令人大吃一驚。

原來官軍大舉進取台州,在台州與金尼的倭寇陷入苦戰,明朝在台州前線的軍隊傷亡慘重。官軍前線受挫,後勤也左支右絀,難以為繼。事情本末是這樣,官軍不斷增援台州,軍中有些已成家立室的將士,拖男帶女,頗為不便。起初,一些出征的將士把妻兒典當給營中的兄弟,由留守後方的將士代為照應家小。例如甲把妻兒典當給乙,質銀十兩,妻子兒女暫歸乙處置,甲打完仗還撿條命回家的話,就用十一兩銀子贖回妻小。

起初營中光棍很多,大家也樂於兜攬這件事體,白撿一個老婆,何樂不為?比及後來,增援前線的將士越來越多,而且有去無回,營中就滯留一批婦孺,少即數百,多即愈千,官府連轉運前線的軍糧也捉襟見肘,那有餘糧白白養活這批婦孺?

戶鏜隻好成立承招務,拉來富商大賈承接這些燙手山芋,指定某某出銀若幹,助充軍餉,然後官府分配給他一批婦孺作傭工或佃農。隻要不要這些婦孺的性命,任你隨便處置,作奴婢也好,轉賣給青樓勾欄也好,朝廷概不幹涉。但你若想把這批婦孺帶出境處賣給倭寇的話,小心你的腦袋。這批婦孺中,一些婦女尚年輕漂亮,還可以生兒育女,是光棍們夢寐以求的好事;男童是勞力的來源,耕田種地的好手。女孩子即是一件寶貨,可作織女。或作充實青樓勾欄的花魁。這些明朝官員逼迫商賈承招這批婦孺,打著的如意算盤是既賺到了錢,又不用承擔責任,真是一舉兩得。而那些被官府點名兜攬這件買賣的商賈,不能拒絕官府的好意和安排,否則抓住下牢,輕則坐穿牢底,重則殺頭。

王婆留聽到這一樁人間慘事,心下惴惴不安,一時不知作何處置。難道說他該救下這班婦孺不成?再三衡量,王婆留估計這樁生意錢銀用度不會很大,覺得自己還是擔當一些事體,便責無旁貸接下這樁混帳生意。接下這班婦孺不難,難的是如何處置她們?無端平添這麽多人口,嗷嗷待哺,便有金玉滿倉,隻怕也吃不消,難免坐吃山空。

不過,王婆留轉念一想,又覺得安置這班婦孺不難。王婆留在大陳島也做織布經營生理,江南盛產桑麻,地方機戶極多,小的機戶雇傭三五個婆娘織布,大的機戶雇傭幾百或上千餘名婦孺幹活。這布帛生意大有賺頭,織成布匹供不應求,並不愁賣哩。江南有一些大機戶,生意興隆通四海,這絲綢錦緞的去處門路極多,東北供扶桑;南下西洋諸國,以至波斯大食。眼下對王婆留來說,有個難題,用什麽神通把這批婦孺不動聲色弄到大陳島?這件事非同小可,驚動官府,可是吃不消兜著走呀。他必須說服這批婦孺配合他的安排,才能把她們弄到淅江大陳島。

抓定主意後,王婆留隨王七趕到戶鏜軍營的承招務辦事處。隻見承招務四周搭建著許多矛棚土屋,內中盡是蓬頭垢麵的婦孺,這些女人的丈夫孩子的父親,為明朝官府賣命,戰死疆場,寡婦後裔卻被官府當成垃/圾渣/滓,打掃出門。死去的官兵一了百了,托歸山阿,山河無情,流水無聲,生者作何感想呢?

可是承招務帳幕內外,各色富商大賈,土豪劣紳,挨肩接踵,魚貫而來,這個買丫環,那個要奶媽,沒有人覺得這事兒有什麽不正常。而且媒婆以及勾欄瓦肆的鴇/母龜/公也混跡其間,趾高氣揚地兜攬事體。這到底是什麽世道呀,王婆留也不免疑惑,感到腦袋一片空白。

王婆留鐵青著臉皮闖入承招務帳幕,隻見方圓十丈的大帳篷內或坐或立好幾個當地有名的行商坐賈,有做銀莊的蕭清光掌櫃,有做藥材生意的中元堂宇文風行首,有做丹藥的精益堂紫靈光堂主。王婆留看見這些人也不打話,僅微笑拱手謙讓一下便完了。

承招務總管王七拿過一個花名冊給王婆留過目,無非是張氏李氏年紀若幹,拖兒帶女幾個之類的流水賬。王婆留接過花名冊,看也不看,立即把花名冊放入兜囊之中。旁人看來,王婆留似乎對這批婦孺誌在必得,不在乎價錢多少。

王七大馬金刀坐在辦公案台後麵的虎皮太師椅上,喚來兵士在案頭前麵擺上一張條凳,然後拿起一蓋頭布,粗聲大氣地道:“營中尚有兩百名婦孺未有主兒,看看那個財主出價高,這些婦孺就歸誰處置。”

蕭清光急不及待上前出價,把右手伸入王七手中的蓋頭布下,隻見蓋頭布左搖右擺,兩人在蓋頭布不住猜拳行令,出價還價。王七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忍無可忍,拍案喝道:“豈有此理,你給我坐在一邊去。”

宇文風立即上前接手,幾個回合下來,王七還是皺眉道:“你先等等,容我考慮片刻。”

紫靈光大搖大擺地踱到王七麵前,隻在蓋布下出了一個價,王七滿臉堆笑,點頭哈腰揚手道:“請坐,請坐,讓我再看看。”

王婆留心中暗道聲:“拚了,讓我來出個高價吧。”當仁不讓,上前伸手在蓋頭布下給王七開了一個價錢。

王七大叫一聲,掀起蓋頭,跳將起來,語無倫次地道:“是……是……是你的,就是賣給你。”蓋頭掀開之際,帳內眼尖的人分明看見王婆留伸出一個食指,盡管王婆留很快便作出反應,收手做握拳之狀,但紫靈光等人還是看出一點苗頭。這紫靈光是為南塘鎮商道精益堂的堂主,是當地最有錢的主兒,他來承招務爭取這批婦孺,不僅是為自己名下的田園山莊添加勞力,同時想是拿下這些婦女開幾間勾欄瓦舍賺錢,故他出價已是不惜工本了,隻爭一口閑氣而已。紫靈光出價是五千兩銀子,即便他拿下這批婦孺,然後這批婦孺替他耕耘種地,終其一生也未必賺回這五千兩銀子!這王婆留伸出一個食指,那意味什麽?那意味他出一萬銀子收買這批婦孺。眼下銀子不好賺。這王婆留出一萬兩銀子接手這批婦孺,那肯定是一筆賠本生意,這人倒底幹什麽?這需要多大的魄力和勇氣呀!

唉,這真是瘋子幹的瘋狂事!